唐晅手记
唐 晅
唐晅者,晋昌人也。其姑适
[1] 张恭,即安定张5 之后,隐居滑州卫南 [2] ,人多重之。有子三人,进士擢第;女三人,长适辛氏,次适梁氏,小女姑钟念 [3] ,习以诗礼,颇有令德 [4] 。开元中,父亡,哀毁过礼,晅常慕之,及终制 [5] ,乃娶焉,而留之卫南庄。开元十八年,晅以故入洛,累月不得归。夜宿主人,梦其妻隔花泣,俄而窥井笑。及觉,心恶之。明日,就日者 [6] 问之。曰:“隔花泣者,颜随风谢;窥井笑者,喜于泉路也。”居数日,果有凶信,晅悲恸倍常。
后数岁,方得归卫南。追其陈迹,感而赋诗曰:
寝室悲长箪,妆楼泣镜台。
独悲桃李节,不共夜泉开。
魂兮若有感,仿佛梦中来。
又曰:
常时华堂静,笑语度更筹 [7] 。
恍惚人事改,冥寞委荒丘。
阳原歌《薤露》 [8] ,阴壑悼藏舟 [9] 。
清夜庄台月,空想画眉愁。
是夕风露清虚,晅耿耿不寐。更深,悲吟前悼亡诗,忽闻暗中若泣声。初远,渐近,晅惊恻,觉有异。乃祝之曰:“傥是十娘子之灵,何惜一相见叙也。勿以幽冥,隔碍宿昔之爱。”须臾,闻言曰:“儿即张氏也。闻君悲吟相念,虽处阴冥,实所恻怆。愧君诚心,不以沉魂可弃。每所记念,是以此夕与君相闻。”晅惊叹,流涕呜咽曰:“在心之事,卒难申叙。然须得一见颜色,死不恨矣。”答曰:“隐显道隔,相见殊难,亦虑君亦有疑心,妾非不欲尽也。”晅词益恳,誓无疑贰。
俄而闻唤罗敷取镜,又闻暗中飒飒然人行声,罗敷先出前拜。言:“娘子欲叙夙昔,正期与七郎相见。”晅问罗敷曰:“我开元八年,典汝与仙州康家,闻汝已于康家死矣,今何得在此?”答曰:“被娘子赎来,今看阿美。”阿美即晅之亡女也。晅又恻然。须臾,命灯烛,立于阼阶之北。晅趋前,泣而拜,妻答拜。晅乃执手,叙以平生。妻亦流涕,谓晅曰:“阴阳道隔,与君久别。虽冥寞无据,至于相思,尝不去心。今六合之日,冥官感君诚恳,放儿暂来,千年一遇,悲喜兼集。又美娘又小,嘱咐无人,今夕何夕,再遂申款 [10] 。”
晅乃命家人列拜起居,徙灯入室,施布帷帐,不肯先坐,乃曰:“阴阳尊卑以生人为贵,君可先坐。”晅即如言。笑谓晅曰:“君情既不易平生,然闻已再婚。新故有间 [11] 乎?”晅甚怍,妻曰:“论业君合再婚。君新人在淮南,吾亦知甚平善。”因语人生修短,固有定乎?答曰:“必定矣。”又问:“佛称宿因,不谬乎?”答曰:“理端可鉴,何谬之有?”又问佛与道孰是非。答曰:“同源异派耳。别有太极仙品,总灵之司,出有入无之化,其道大哉。其余悉如人间所说。今不合具言,彼此为累。”晅惧,不敢复问。因问欲何膳,答曰:“冥中珍羞亦备,惟无浆水粥,不可致耳。”晅即令备之。既至,索别器摊之而食,向口如尽。及彻 [12] 之,粥宛然。晅悉饭其从者。有老姥,不肯同坐。妻曰:“倚是旧人,不同群小。”谓晅曰:“此是紫菊奶,岂不识耶?”晅方记念,别席饭。其余侍者,晅多不识,闻呼名字,乃是晅从京回日,多剪纸人奴婢所题之名。问妻,妻曰:“皆君所与者。”乃知钱财奴婢,无不得也。妻曰:“往日常弄一金镂合子,藏于堂西北斗栱中,无有人知处。”晅取果得。又曰:“岂不欲见美娘乎?今已长成。”晅曰:“美娘亡时襁褓,地下岂受岁乎?”答曰:“无异也。”须臾,美娘至,可五六岁。晅抚之而泣。妻曰:“莫抱惊儿。”罗敷却抱,忽不见。晅令下帘帷,申缱绻,宛如平生,晅觉手足呼吸冷耳。又问冥中居何处,答曰:“在舅姑左右。”
晅曰:“娘子神灵如此,何不还返生?”答曰:“人死之后,魂魄异处,皆有所录,杳不关形骸也。君何不验梦中,安能记其身也。儿亡之后,都不记死时,亦不知殡葬之处。钱财奴婢,君与则知。至如形骸,实总不管。”既而绸缪夜深,晅曰:“同穴不远矣。”妻曰:“曾闻合葬之礼,盖同形骸,至精神实都不见,何烦此言也。”晅曰:“妇人没地,不亦有再适乎?”答曰:“死生同流,贞邪各异。且儿亡,堂上欲夺儿志,嫁与北庭都护郑乾观侄明远,儿誓志确然,上下矜闵,得免。”晅闻抚然,感怀而赠诗曰:
峄阳桐半死,延津剑一沉 [13] 。
如何宿昔内,空负百年心。
妻曰:“方见君情,辄欲留答,可乎?”晅曰:“曩日不属文,何以为词?”妻曰:“文词素慕,虑君嫌猜而不为。言志之事,今夕何爽 [14] 。”遂裂带题诗曰:
不分殊幽显,那堪异古今。
阴阳途自隔,聚散两难心。
又曰:
兰阶兔月斜,银烛半含花。
自怜长夜客,泉路以为家。
晅含涕言叙,悲喜之间,不觉天明。
须臾,闻扣门声,翁婆使丹参传语,令催新妇,恐天明冥司督责。妻泣而起,与晅诀别。晅修启状以附之,整衣,闻香郁然,不与世同。“此香何方得?”答言:“韩寿 [15] 余香,儿来,堂上 [16] 见赐。”晅执手曰:“何时再一见?”答曰:“四十年耳。”留一罗帛子,与晅为念,晅答一金钿合子,即曰:“前途日限,不可久留。自非四十年内,若于墓祭祀,都无益。必有相飨,但于月尽日、黄昏时,于野田中,或于河畔,呼名字,儿尽得也。匆匆不果久语,愿自爱。”讫,登车而去,扬袂久之方灭,举家皆见。
本篇为唐开元间晋昌人唐晅自作,陈邵辑入《通幽记》,《太平广记》卷三三二载录。
这篇小说以迷离凄艳的文笔描写了一位失去爱妻的丈夫与亡妻的幽灵重会的感伤故事。与通常的人神、人鬼相会故事不同的是,在虚渺的鬼灵世界里,作者试图引入现实生活中人的感情。我们可以看到,尽管那位妻子已成泉下之人,但她的言行举止、所思所感,却完全是人的思想感情。汉魏六朝小说中不乏人与鬼神交往的故事,大都充满怪诞恍惚的仙气、鬼气,作为人类一方从这类交往中不是领受神佑就是遭受鬼祸,大体上都是超常规的体验。到了唐代,小说作者们虽然对于离奇怪诞的故事仍具有描写兴趣,不过已经有相当多的作者更乐于在自己的作品中抒写现实生活的感受。即使是鬼怪故事,也被用来作为沟通现实世界与神秘的彼岸世界的一座桥梁,在这样的故事里,人们完全按照现实生活的格局拟想、虚构出逝者的一方天地,并且幽灵们也会时而来探访现实世界,与久别的亲人小聚片时,共叙思念之情。这简直就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梦境,其中含蕴了人类那地老天荒、亘古不变的爱的情感。读来自是十分凄恻感人。
唐晅的姑母家住滑州卫南县,姑母有三个女儿,大的两个已经出嫁,身边这个小女儿性格柔和贤淑,很得姑母疼爱。唐晅也非常喜欢这个表妹,就同她结了婚。婚后暂住岳母家里。后来他有事去洛阳,几个月没回家。一天夜里,他梦见了妻子。不过在梦里,妻子的行为很奇特,她先是远远地躲在花丛后哭泣,后来又俯身照着井水微笑。唐晅从梦中醒来,心情很不好,就去找算命的人解梦。算命的人告诉他,这个梦预示他们夫妻将要诀别了。果然,过了几天,传来了妻子去世的不幸消息,令唐晅悲痛不已。
又过了好几年,唐晅才有机会回到卫南。故地重游,触景生情,他回忆起与妻子共同生活的那些日子,感伤不已,对溘然长逝的亲人心中充满怀念。正在独自一人吟诵悼念的诗句,悲不自胜之时,耳旁仿佛传来一阵阵抽抽噎噎的悲泣声,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就想到会不会是妻子的灵魂回来看望他了呢?来的果然是他妻子的幽灵,她对唐晅说,因为听到他抒发悲伤心情的诗句,自己心里也非常难过,故此极力请求,终于得到冥君的破格允许,前来与唐晅相见,共叙别情。
夫妻两个灯下絮语,亲切又随意,话题从天地至道、生死悬隔到家常琐事。唐晅看到,家里的一些去世的奴仆,依然在妻子身边服役。他还见到了在襁褓中夭折的女儿。奇妙的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逝者的人生还在延续,女儿如今已经有五六岁了。妻子还告诉他,冥间各种饭食不缺,只是没有稀饭,唐晅连忙让仆人煮了稀饭给妻子品尝。此情此景,简直就像是人间的夫妻久别重逢。不过,有些地方毕竟还是不同。妻子表现出超常的知解力,似乎对于唐晅的事情全都了如指掌,知道他已经再婚,还知道他的新妻人品很好。唐晅好奇地问冥间的女人可会改嫁?妻子似乎知道丈夫关心的是什么,回答说,人各有志,在这方面也同人世没有区别。她去世后,父母曾想让她改嫁给北庭都护的侄儿,由于她坚决反对而中止。这让唐晅未免既感动又惭愧了。欢聚嫌夜短,生离死别的一对夫妻匆匆相聚一夜,分别的时刻又到了。二人互相赠诗,洒泪而别。
综观小说命意,表达了人们对于离别、死亡等人生中在所难免之事的感伤、不甘顺受的心态。尽管这故事中不乏荒唐可笑情节,对幽冥世界的构想颇多幼稚滑稽之处,但透过这些荒谬外衣,我们仍可感受到作品深层所跃动的一缕执著炽烈的真情。生离死别的一对夫妻仍然彼此恋恋不舍、思念不已,这种眷恋的深情甚至可以驱使他们在想象的虚幻世界中重新聚首,这让人不能不惊异于人类的感情之深沉顽强———它甚至无视生死的阻隔,不休不歇地辐射出惊人能量,虚构出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神奇世界。
(孙丽华)
注 释
[1].适:女子出嫁。
[2].滑州:古地名,在今河南滑县一带。卫南在其境内。
[3].钟念:眷顾,钟爱。
[4].令德:美好的品行。
[5].终制:守丧期满。
[6].日者:算命的人。
[7].更筹:古时一夜五更,更筹是计时的竹签。在此指夜晚的时间。
[8].阳原:地名,在今河北省。《薤露》:挽歌。
[9].“阴壑”句:《庄子》有“以壑藏舟”句,喻光阴飞逝,生命不居。
[10].申:表露。款:衷情。
[11].间:区别,歧异。
[12].彻:同“撤”,取下。
[13].“峄阳”句:峄阳,地名。出产梧桐,可制琴。古时以琴瑟和鸣喻夫妻感情和谐,桐半死,喻丧偶之痛;延津:古代津渡名,全称延平津,在今福建省。晋代张华、雷焕得宝剑龙泉、太阿,后雷焕之子佩宝剑过延平津,剑忽出鞘跃入水,化龙而去。又:汉宣帝曾以“故剑”喻发妻,所以此处失剑也隐喻丧妻。
[14].爽:错忤,违心。
[15].韩寿:晋代人。与司徒贾充之女相恋,贾女赠以外国异香,事为贾充察觉,就将女儿嫁给韩寿。
[16].堂上:指父母,此处指公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