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大观红楼:欧丽娟讲红楼梦 >
- 第二册 >
- 第四章 贾母:爱与美的幸运之神
一、昔日的少女
让我们完整地看一个人,从头说起。
(一)少女阶段:枕霞旧友
没有谁一出生就是老人,每一个人都是从儿童到青春年少然后成年,一路成长变化进入各个阶段,同样地,诞生在史家的贾母,当时并不是史太君而是史小姐、史姑娘,有着一段欢乐公主般的美好岁月。小说中一共有两次提到这段岁月中的少女故事,第一次是第三十八回记述众人到大观园中的藕香榭开办螃蟹宴,贾母向薛姨妈说道:
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
这种死里逃生的惊险经验,正是少女的顽皮所导致,可见贾母也是从一个天真活泼爱玩的女孩子长大的。而即使因为这段家族典故,使得海棠诗社成立时,大家为史湘云取了“枕霞旧友”的别号,但真正的、第一代的“枕霞旧友”其实是贾母。
由于贾母出身于“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第四回),父亲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与贾府并列为护官符中的世家大族,因此她的顽皮溺水是发生在庭院深深的花园里,绝不是郊外的荒山野溪。实际上,成长于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再如何的顽皮淘气,也都只是在各种规范下稍稍逾越而已,而在规范内的各种所见所闻,连声色娱乐都是高度艺术化的品味熏陶。例如第五十四回大家于元宵夜宴听戏时,贾母指湘云道: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
这段情节说明了少女时代的贾母,就已经在贵族世家的视野中见人所未见、闻人所未闻,因此培养出超凡脱俗的品评眼光,而这也成为她终其一生源源不断的美感来源,直到晚年,贾母都是一个懂得欣赏美、发现美的优雅女性。
当然,这样大家出身的少女,自非无拘无束的小家碧玉,最主要的教育化成还是女性品德的礼教涵养。正如同宝钗对黛玉所说的:
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第四十二回)
同样地,这位“同姊妹们天天顽去”的史家小姐,在嫁入贾府当媳妇之前,应该就已经受到“打的打,骂的骂”的管束,而收敛顽皮的天性和淘气的生活,从稍稍逾矩到中规中矩,成为动静合宜的大家闺秀,为未来的婚姻做准备。这个大幅转变的过程,和宝钗乃至黛玉都是如出一辙。
(二)少妇阶段:凤姐的进阶
尤其在嫁入贾府后,这位从顽皮淘气到大家闺秀的史家小姐更加历练出治家的超绝干才,以最精明干练的凤姐作为参照系,我们就可以了解贾母的非凡才智。犹如第十三回贾珍谈到凤姐时,笑道:“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然而这种透过办事所带来的“历练老成”,固然让凤姐成为小说中最具魅力的人物之一,但相较于同一年龄的贾母却是稍嫌逊色,贾母的干练可想而知。第三十五回说: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
算起年龄来,从第六回刘姥姥所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可以推知凤姐这时是二十多岁,也吻合当时的婚嫁年龄。学者的研究指出,在盛清时代江南地区的精英家庭里,丈夫与妻子的平均年龄差距不大,大约三岁左右;精英家庭的女孩大多在十七到十八岁之间出嫁,男孩的婚龄则稍微晚一点,为二十或二十一。[1]因此二十岁的王熙凤已经是生了一个女婴的少妇,由此也才有恰当的身份当家理事,并以卓越的能力成为王夫人的最大帮手。
但从贾母的说法来看,她二十出头的时候比起凤姐的聪慧干练已经是有所过之,在这个基础上,再经过三代、数十年之久的长期累积,那就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第四十七回中贾母对自己在贾家的一生概括说道:
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
“五十四年”远远超过凤姐的约略“五年”,所面对处理的“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有很多是凤姐还一无所知的,这就难怪“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因此,我们又可以看到另一个例子,第四十回凤姐把银红色的“软烟罗”(又叫做“霞影纱”)的纱罗误认为蝉翼纱,贾母听了笑道:
“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说:“好祖宗,教给我罢。”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笑道:“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
凤姐如此之见多识广,年纪轻轻就已经“纱罗也见过几百样”,固然是傲视群伦的杰出人才,使得评点家赞美道:“读之开拓无限心胸,增长无数阅历。”[2]但一到了贾母面前,立刻就相形见绌,暴露出见识的不足。虽然这是年纪尚轻所造成的非战之罪,但也清楚显示年龄阅历对开拓视野增广见闻的相关性,经过三代、数十年之久的长期累积,鬼灵精的凤姐就只能瞠乎贾母之后了。
而宝钗所观察到的“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其实是众人的一致共识。第七十一回描写贾母生日时,族中子侄辈前来祝寿,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也与众不同,心中喜欢,因命凤姐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不久忽想起一件事,忙唤来一个老婆子,吩咐她:“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鸳鸯亲自到大观园传达此训之后,
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
李纨固然是赞美凤姐出类拔萃,所以还可以赶上贾母后面几步路,其他人都是望尘莫及,却也证明了贾母比起凤姐更胜一筹。因此,贾母虽已退位不问家务,却仍然对凤姐的性格与行事作风了若指掌,一再宣说“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第三回)、“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第四十四回),连凤姐偶尔耍弄的小小心机都逃不过贾母的法眼。第三十五回就写了一段有趣的插曲,当时宝玉挨打后想喝制程烦琐费工费时的荷叶汤,凤姐便假公济私,吩咐厨房多做一些让大家品尝,借机做人情,贾母立刻当场加以点破,说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逼得凤姐承诺自掏腰包,也守住公款。如此一来,有一次凤姐说“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第五十二回),便绝不只是单纯的奉承话而已。
贾母年轻时的精明干练比起凤姐更有过之,并且到了晚年也未曾随着身体的老化而减退,不但仍然宝刀未老,还因为更多的人生体验而越发灵动通透,只不过在岁月的熟成之下已经不需要尖锐的锋芒处处显耀,而是“深水静流”,只在关键时刻绽放智慧。
最令人感动的是,这颗经历过“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之后的心灵,并没有因此长出了厚茧而麻木不仁,却是打磨得更加玲珑剔透、收放自如;虽然不再是“当时年少春衫薄”的大喜大悲,却拥有了点滴在心的冷暖自知以及“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淡定。那波澜起伏的人生教会人们珍惜既有的,不强求无可奈何的,对于命运所给的一切能够坦然面对与豁达放下,在可以着力的地方用心尽力,其他的缺憾则还诸天地。也因此,当传来甄府抄家的噩耗时,更让贾母对当下的“中秋佳节”尽情把握:
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第七十五回)
从表面上来看,对于来往亲厚的世交遭遇到抄家治罪的天大灾难如此之反应冷淡,似乎中秋赏月比起抄家治罪还要更重要,显得有违常理;实则这并不是无情,贾母只是懂得放下无法改变的,不作无益之悲,而及时地努力把握眼前手上既有的,近乎美国神学家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 1892—1971)的《宁静祷文》(Serenity Prayer)所言:
“史太君”,《程甲本红楼梦》,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品。
神啊,请赐给我宁静去接受我不能改变的;赐给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并且,赐给我智慧去分辨这两者。
而贾母的智慧自能清楚分辨“能改变”与“不能改变”的,也有足够平衡的心态去接受重大的打击甚至无可改变的灾难,因此很快地便泰然处之,脂砚斋也正是从这个角度说道:
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已(往),聊来自遣耳。(第七十五回批语)
贾母不让自己陷入一开始听到甄家事故时所产生的不自在中,而改变注意力,转向凝视中秋的皎洁月亮,以驱散满天的黑暗,这又和宝钗对尤、柳事件的反应如出一辙。
第六十七回载其事云:当尤三姐情困自刎而香消玉殒,柳湘莲情悟挥剑而去发出家之讯息传来时——
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这段情节的重点在于,死者不能复生,出家的人也是断线的风筝,个人的缘法决定了不同的道路,无人可以强求加以扭转,更不必跟着一起陪葬,于是把心力放在好好照顾活着的人,不亏待身边的亲友,也为他们创造更完善的缘法,这是一种超脱出单一对象而从群体大局的视野所作的处理。宝钗所服用的冷香丸,就隐含了这个象征意义,如同脂砚斋所说:
历看炎凉,知看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第七回批语)
所谓的“虽离别亦能自安”,恰恰呼应了宝钗所写《临江仙·咏柳絮》这一阕词所说的“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展现出历尽风霜之后对生离死别、沧海桑田的豁达稳定。而既然对于炎凉甘苦能有坦然面对的淡然,则性格中也就会有一种起伏如一的坚毅。虽然贾母受到举家上下的唯命是从,并没有太多机会表露出这一点,小说中却极为意味深长地让我们看到贾母既可以养尊处优,也能坚忍不拔的那一面。
第七十六回描写中秋夜贾府阖家于大观园赏月,直至夜半四更,相当于今天的凌晨一点到三点。王夫人劝贾母回房安歇,贾母还不肯信,说:
“那里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
可见千金小姐大多“弱的弱,病的病”,禁不起风霜也不堪一击;而所谓的“你们也熬不惯”更显示出缺乏锻炼的韧性不足,比不上年事已高的贾母。由此说来,还在现场撑到最后一刻的探春,以及回家团圆缺席不在场的宝钗,就可以说是“熬得过”的砥柱人物。探春作为贾府末世的栋梁之才,与宝钗一起协理大观园能如此之有声有色,正是来自于这样的坚毅性格。
然而,纵使都是“历看炎凉,知看甘苦”,比起丧父的宝钗来,贾母毕竟经历过更多的离别沧桑,虽然在智慧的升华之下可以坦然自若,但在某些极少数的脆弱时刻仍然会触景伤情,而流露出沉埋心底的愁绪。同样在第七十六回阖家于中秋赏月时,贾母就很罕见地流露出这一面:
(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
这些触景所生的伤感之情,来自于许许多多历历在目的往事如烟,有忘不掉的,也有以为已经忘掉的,那些消失的面孔,远去的微笑,无情的打击,断肠的悲哀,都一时涌上心头,在酒精的催化之下逼出了溃堤的眼泪。而最刻骨铭心的,就是失去终身伴侣了吧!所以第二十九回描述贾母带领全家到清虚观打醮的时候,张道士作为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从宝玉身上看到了国公爷的翻版,而与贾母之间有一段共同追忆故人的感人情节:
(张道士)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这里的国公爷,指的应该是贾母的丈夫贾代善。从张道士接下来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则贾代善大约在孩子还小的时候就撒手人寰,所以才会连大老爷贾赦、二老爷贾政这两个儿子也记不清楚长相。如此说来,贾代善过世到这时已经至少四十年了,贾母也是七十岁的老人家,对于早已过世的伴侣仍然一碰触记忆就动容流泪,若非深情至极,怎能如此?她对夫婿贾代善的深厚感情,可以从这里清楚表露,而这正是曹雪芹所开创的“痴理”的表现——也就是“至情”完全不必用死来证明。曹雪芹透过每节烧纸钱奠祭已逝情人的藕官所说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第五十八回)清楚告诉我们,《红楼梦》对真情、至情的认识是与众不同的,它认为人即使失去了最重要的、失去不起的挚爱,仍然应该好好活着——好好地记得他,把他放在心里一辈子;好好地完成他的心愿,把他的美好灵魂保留下去;并且,好好地继续体验人生,追求理想、创造幸福。这就是至情的最高境界。其他的相关意义,请看《大观红楼(综论卷)》中的第八章,此处不再赘述。
整体来看,贾母这样一位重情重义、富含人生经验的女性,从史家的枕霞旧友成长为贾家的老祖宗,其人生境界仿佛苏东坡《东栏梨花》这一首诗所说:“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而那看得清明的眼光,不只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也必须有赖于后天的培养。就像所有的人一样,性格特质都有天赋的成分,但单单天赋并不能完全造就一个人的性格,后天环境教育的影响其实更加重要,而贵族世家所培养的才德更是了解贾母的重要范畴。以下就先来看这一点。
[1]Ted A. Telford, “Family and State in Qing China: Marriage in the Tongcheng Lineages, 1650-1880,”in Institute of Modern History, Academia Sinica, eds., Family Processand Political Process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 vol. 2. (Taibei: Institute of Modern History,Academia Sinica, 1992), p. 686.
[2] (清)野鹤:《读红楼梦札记》,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2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