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大观红楼:欧丽娟讲红楼梦 >
- 第二册 >
- 第四章 贾母:爱与美的幸运之神
五、阳光普照、雨露均沾
就人的有限而言,固然都难免亲疏远近的等差之别,但事实上必须说,贾母的爱并不是偏私,而是如同阳光普照、雨露均沾。评点家二知道人有一段很精彩的看法:
贾媪生二子:曰赦,曰政;一女曰敏。赦之所出,媪爱其媳;政之所出,媪爱其子;敏身后只一女耳,媪则千里招来,视如性命。媪之爱,公而溥矣。中秋家宴,赦尚以父母偏爱之笑谈陈于膝下,是诬其母矣。[1]
当然必须补充的是,二知道人所说的“赦之所出,媪爱其媳”其实只说到了一半,完整的情况是“赦之所出,媪爱其子其媳”,贾母所爱的不仅是王熙凤,还包括凤姐之夫婿贾琏。第四十四回描述贾琏在凤姐庆生的大好日子里偷腥被撞破,与泼醋的凤姐口角之余还舞剑弄杖,杀到贾母跟前还口不择言,原因就是:“贾琏明仗着贾母素习疼他们,连母亲婶母也无碍,故逞强闹了来。”足见贾母的慈爱确实是普照均沾的,因此贾琏才会有恃无恐甚至恃宠而骄,胆敢演出一场脱轨至极的荒唐闹剧。
再看贾母对孙媳妇李纨,第四十九回有一段重要的描述:“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伏,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如此一来,寡居的李纨便有了来自娘家的亲人为伴,既能聊解日常的寂寞,同时也抚慰了嫁女思家的心怀,这正是贾母对她的刻意补偿。不只如此,这种情感慰藉毕竟是短暂的、可遇不可求的,贾母对这位青春丧偶之孙媳的特别眷顾,还进一步表现在额外给予经济上长期的、实质的补偿。第四十五回凤姐对李纨笑道:
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
由这篇精细的账目可知,原本李纨的月钱是十两,这已经比同为已婚身份的凤姐多了一倍,等于是将亡夫的那一份合并于一,本房已无损失;然而贾母、王夫人还担心这样不够,一方面再多加十两月钱,与贾府的最高长辈齐等,远高于凤姐的五两、宝玉等年轻未婚主子的二两,另一方面则给予别人都没有的园子地,更增加一笔取租的收入,再加上年终分年例的上上级,竟然一年的净收入高达四五百两,足可供刘姥姥一家人过二十年[2],远远超乎一般人的想象。而这样的非凡优待,都来自于对李纨“寡妇失业”的怜惜,其用意在于让李纨失去丈夫的终身依靠之后,未来的一生仍能确保无虞,诚然是深谋远虑。
由此种种,所谓的“媪之爱,公而溥矣”,这句话正可以作为贾母慈爱无边的总纲领。
进一步来说,这位出身高贵、雄踞金字塔尖的老祖宗,完全能够体恤塔底广大的卑微子民,了解他们的艰难,也给予体恤和帮助。一如第三十九回平儿对前来回礼答谢的刘姥姥所说:“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小说中这类的例子很多,诸如:第七十一回写贾母生日,族中子侄辈前来祝寿,因命凤姐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不久忽想起一件事,忙唤来一个老婆子,吩咐她:“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这是对家族中穷亲戚的尊重与体贴。
再看第四十回,在带领刘姥姥逛大观园的过程中,因为换窗纱的话题而提到了家中珍藏的高级布料,贾母命凤姐将库藏了几十年,连“如今的上用内造的”棉纱都比不上的“软烟罗”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做一个帐子我挂,下剩的添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其中特别吩咐把剩下的布料做成背心给丫头穿,一方面是不浪费的表现,尽量物尽其用;另一方面也是把好东西分润给大家的意思,这也印证了袭人所说的,贾府“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第十九回),以及探春所提到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第五十六回),处处可见上位者的宽厚。
还有第四十四回,当贾母了解贾琏、凤姐夫妻勃谿,却都拿平儿出气的原委后,就主持公道说:“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魇道的。既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他们的气。”因叫琥珀来:“你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儿我叫凤姐儿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可见在主从贵贱的阶级之下,贾母并没有偏袒身兼主子和自家人的凤姐,更不曾牺牲身为奴妾的平儿以维护自家主子的尊严,反倒公正无私地权衡是非,知道平儿的委屈之后还命令凤姐过了生日就要向她道歉。果然第二天便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贾琏还一再作揖赔罪,不但让平儿获得即时的公道,也挣足了尊严,真正被当作一个人来看待。比起用法律来强制执行公平正义和对人的尊重,贾母这种君子风范诚然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除自家中的各方人员之外,贾母对其他偶遇的陌生人也都一视同仁地以礼相待、以爱体恤,同样是令人印象深刻。诸如:第二十九回贾母领着众多女眷到清虚观打醮,道观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负责照管剪各处蜡花,对簇拥前来祈福的贾府一行人藏之不迭,要躲出去时又不巧一头撞在凤姐怀里,被凤姐扬手一耳光打了一个筋斗,引起一阵骚动。贾母听说后,忙说:“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一边哄他叫他别怕,见那孩子跪在地上乱战吓得说不出话来,还说“可怜见的”,又要贾珍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这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心量,连一般人都不容易做到,何况是终其一生高高在上的贵族?尤其是“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这几句话,让人联想到陶渊明在遣送了一个仆人给儿子使唤时所特别对儿子叮咛的:
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3]
这么一来,贾母的宽仁待下,真可以说是已经达到陶渊明这位大诗人的境界了。
也因此,第三十九回描写凤姐见刘姥姥合了贾母心意,便顺着贾母的邀请,欲将刘姥姥留下住个几天,却故意以过度客气的反话调侃她,说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罢,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便立刻加以阻止,“笑道:‘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乡屯里的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说着,又命人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么儿们带他外头顽去”。这种无微不至的细心体贴,若非善良的本性与良好的教养,实在不能呈现得如此自然细腻,因此令人备感温暖。
再则可以注意到的是,贾母一再表现出对居处社会底层之唱戏者(其中包括小孩与少女)的真切同情与理解。包括:第二十二回记载贾母出面为宝钗庆生,不但置办酒席还听曲看戏,“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
又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一段中,先是元宵夜宴时,于上汤之后,又接献元宵来,贾母便命将戏暂歇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们吃去;最后则连戏也不再开演了,理由是一方面嫌吵,打扰了大家的谈兴,一方面则是“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且歇歇”,于是改命贾府自家所养的梨香院十二个女戏子接手。当接手的众人于上演前晋见贾母时,贾母的第一句话也是充满了体贴不忍之情,说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种种的小处着眼,都可以看出贾母的真心惠爱,才能如此之体贴入微。
总而言之,以上这些例子,都显示出贾母虽然位居高不可攀的金字塔顶,受到万众的尊崇礼敬,却能温柔地俯望、照看各等各方的下位者,真正达到了所谓“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4]的人格境界,最是难能可贵。
[1] (清)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87。
[2] 第三十九回刘姥姥对螃蟹宴的计算是:“这样螃蟹……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3] (唐)李延寿著:《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95),卷75,页1857。
[4] 见《晏子春秋》载:“景公之时,雨雪三日而不霁。公被狐白之裘,坐堂侧陛。晏子入见,立有间,公曰:‘怪哉!雨雪三日而天不寒。’晏子对曰:‘天不寒乎?’公笑。晏子曰:‘婴闻古之贤君,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今君不知也。’公曰:‘善!寡人闻命矣。’”《四部丛刊初编》史部(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页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