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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贾母:爱与美的幸运之神
三、母权的施展
贵族世家所培养的才德,使贾母对贾琏的作为无比震怒,而这一场震怒也显示出贾母具备了传统所谓“严君”的地位。
虽然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 1820—1895)认为:“母权制的颠覆,乃是女性所遭受的具有全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1]但实际上人类文化的运作并非如此简单,在贾府内部这个以血缘关系建构起来的亲族世界中,位居于金字塔尖而握有无上权力的贾母,依然是母权制的实行者。而这和儒家注重孝道,因此母权高张是直接相关的。
首先是《易经》中“家人”卦的彖辞:“家人有严君焉,妇女之谓也。”母与父并称严君,其身份地位可以想见。张玉法曾简要地点出:中国历史上的女权虽低,但母权却不低[2],正因为子宫家庭或子宫制的存在,而导致了母权的形成与坐大。刘维开即从“子宫制”与“宗法制”的比较,解释中国母权势力的坐大和由来:“子宫制是以母系为中心所形成的一种非正式结构,所以母亲在这个结构中具有着权威性的地位。礼教是死的,人的运用是活的。前节提及母权的获得是由父权而来,当两者发生冲突时,父权是唯一最高的权力;但当父亲的母亲仍然存在时,这个家庭的母权就占了优势……母亲在子宫系统家庭中的权威性,显现出来了。”[3]
此外,李楯更从实际的法律去说明古代母亲的权力道:“被古代中国法律所确认的这种对子女的绝对的管教惩戒权,既为父掌握,也为母掌握——特别是为寡母掌握,虽然多数的母并不借助官府行使这一权力,但它确实是母的地位的一种法律保障。”[4]如此一来,母亲在家庭的重要性也影响了许多寡妇在政治上的地位,例如,武则天和慈禧太后都是在成了“寡妇”(那就是“太后”)之后才开始得到政治权力的。[5]
这都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独尊儒家思想,而儒家又特别注重孝道的缘故,使得母权也为之高张。虽然当母亲的丈夫还在世时,她的权力因“夫为妻纲”的指导原则而必须臣服于夫权之下,因此还深深受到节制与压抑;但是一旦丈夫过世,这位母亲成为寡母后,便从夫权的挟制中解脱出来,并独占了所有的亲权。对许多传统知识分子而言,当一个男性的父亲死去之后,母亲就成了他的“父亲”,她就会成为这个家庭的最高权威,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就神话学的隐喻而言,这是她从附属的配偶神又恢复了孤雌纯坤的大母神地位,成为整个家族金字塔尖的权力领袖。
这就说明了,何以到了父系社会以男权为中心的时代,女性依然可以获得权力。
《红楼梦》对这一点也有很精彩的呈现。在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节中,贾政依宗法制以父亲的身份伸张教育权,动用父权重打宝玉,却惊动了溺爱宝玉的贾母,就在贾母介入后,更以“父亲的母亲”此一至高无上的母权凌驾并挫顿父权,而且过程十分传神写照:
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
单单“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这两三句话就意谓着对儿子不孝的致命指控,可以说是为人子的莫大罪行,只不过几句言词而已,却重如千钧,令人子承受不起,简直无立足之地,以致贾政完全从教育的前线上撤退,承诺“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宝玉从此豁免了父权的钳制以及宗法的束缚,更在贾母随后颁布的圣旨保障之下,“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第三十六回),在在展现出儒家所崇奉之孝道对母权的提升作用。
尤其应该注意的是,母亲对儿子而言,不只是权力的代表,因此不得不在畏惧之下唯命是从;实际上母子之间还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情感关系,如曼素恩(Susan Mann, 1943—— )所说的:“因为中国家族的结构……男人将自己最强烈的情感注入与母亲的终生连结中。”[6]这是因为儿子自出生后便与母亲日夜生活在一起,若是父亲早逝,孤儿寡母只有彼此相濡以沫,母子间的心灵连结就会越加紧密。从这一点而言,更能帮助我们了解贾政如此之卑屈,一再“躬身陪笑”“忙跪下含泪说道”“忙叩头哭道”“苦苦叩求认罪”等等,都和他“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的反应是一致的,尽皆出于由衷赤诚的深切情感;而这种深切的情感应该与父亲贾代善早逝,连贾政也记不清楚长相,以至自幼与母亲更亲密的成长背景有关。尤其是贾政以一堂堂男子,妻妾子孙成群,却仅仅对母亲有如此强烈的情感表露,而完全不曾出现在贾政与其他女性的互动中,诚为一种极其特殊的现象,可见儒家伦理之下母子关系的独特性。
所以必须说,贾母一生确实“养个好儿子”,才会因为被母亲隐隐指责不是好儿子的时候就如此自责。至于养出好儿子贾政的贾母,也体现了严君的“母范”与“母道”,而这就是贵族家风的核心之一。
由于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这位与父亲并称严君的女性,更与子孙的教育、家风的形成密切相关。清朝人对这一点也有清楚的表述,如蓝鼎元(1680—1733)于《女学·自序》中说:
天下之治在风俗,风俗之正在齐家,齐家之道,当自妇人始。[7]
而“齐家”的妇人,包含了妻子与母亲,尤其是母亲,她的齐家之道就形成了“母范”,因此汪辉祖(1730—1807)的《双节堂庸训·自序》更说:
家世相承,兼资母范。[8]
可见一家之女主攸关家族的延续与成员的良窳,她用以齐家的“母范”决定了家世传承的力量。对这一点,学者进一步说明道:“封建家族有大宗(主支)、小宗(旁支)之分,按照不同场合,大宗分别统摄不同程度的小宗。……家庭中女性成员辈分最高、身份最贵者即是家庭之母,而依不同的礼仪场合,这位家庭之母也成为大小不同程度的家族之母。男性成员之至尊是父,女性成员之至尊是母。为母亲者到底也统摄了家族的另外一半人口,单靠温柔美德恐怕不足以维系数百年的家风于不坠。这是母亲称为‘严君’的原因。”至于远远超过“温柔”的“母范”或“母道”,则包括“教子”“政理”“智慧”“知礼”四端,而两千五百年前的季敬姜皆足以称道,她知识丰富,见闻广博,更可贵的是有眼光,有识见,能以理性导正私情,因此不但是孔子称赞过最多次的人,也是今本《列女传》所记一百零四人中,唯一被颂扬为“慈母”者。[9]
比较起来,贾母也是不遑多让。贾母受封诰命的当时正是贾府最为健全的年代,贾母本身也体现了由朝廷到贵族世家所最注重的女性美德,并且透过她的风范影响了子子孙孙,形成一种既严谨又宽厚的家风。其中的核心就包括一种“贵族道德责任感”(sense ofnoblesse oblige),如贾政所认知的“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袭人的哥哥花自芳也认可“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第十九回)。如此一来,必须说,贾母在崇高的母权之外更有满怀的母性,将宽柔待下的家风维系下去,而直接嘉惠众多家族成员。
[1] 《马克思恩格斯文选(两卷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第2卷,页215。
[2] 张玉法:《中国历史上的男女关系》,子宛玉编:《风起云涌的女性主义批评》(台北:谷风出版社,1988),页139。
[3] 刘维开:《传统社会下我国妇女的地位》,《社会建设》第36、37期合刊(1979年6月),页85。
[4] 李楯:《性与法》(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页64。
[5]Wilt Idema and Beata Grant, The Red Brush: Writing Women of Imperial China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4), pp. 17-18.
[6] 〔美〕曼素恩著,杨雅婷译:《兰闺宝录:晚明至盛清时的中国妇女》,页60。
[7] (清)蓝鼎元编:《女学》,收入《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41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7),页1。
[8] (清)汪辉祖著,王宗志等注释:《双节堂庸训》(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页244。
[9] 参杜正胜:《古典的慈母——鲁季敬姜》,《历史月刊》第4期(1988年5月),页116—117、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