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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贾母:爱与美的幸运之神
八、老年心理
当然,贾母毕竟上了年纪,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会有不同的关怀与人生安排,也不可能完全免于人性所必有的若干缺点。
以老年人较常见的生活关怀与人生安排而言,贾母所表现出来的主要倾向,便是“爱热闹、喜玩笑”。毕竟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垂暮之年,生命终点遥遥在望,容易产生一种接近死亡的寂寞甚至恐惧,因而更加不喜欢孤独,比较喜爱人群围绕的热闹欢笑。小说中对这一点的描写是多处可见的,例如:第八回写宁府摆酒席演戏,“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老,却极有兴头。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又第十一回写王熙凤对贾珍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
另外,第二十二回也有所反映:
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
后来阖家制灯谜玩乐时,贾政念了一个给贾母猜,谜题是:“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念完后悄悄将“砚台”之谜底告诉宝玉,让宝玉泄漏给贾母知道,以便一猜即中。当贺彩大盘小盘一齐送上来时,“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
这种热闹,在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一段达到了高峰,其中就描写了一次这样的盛况:当贾母听到王熙凤约宝钗、黛玉、宝玉等一起去清虚观打醮看戏时,不但自己要去,并鼓励大家都去:
向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王夫人……因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已,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子,听了这话,谁不要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他也百般撺掇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贾母越发心中喜欢。
于是贾母率领着众女眷浩浩荡荡地出发,可谓盛况空前,此处不再赘引。再者,第三十八回记载王熙凤耍宝逗笑,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的开心,不许回家去。”还有第五十三至五十四回的年节庆典上,筵席中穿插了唱戏演出,“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
就此而言,贾母常常找来孙子女们一处玩笑,或者亲自到园中探视孙女,都是从中获得情感慰藉的一种方式,在晚辈承欢的当下,可以忘记年老,可以冲淡寂寞,暮年的悲凉就在青春洋溢的欢快中消翳不存。也因为如此,她喜欢“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第七十五回),又最爱节庆团聚的欢乐,因为这些时候都是她品尝浓郁亲情的美好时刻。试看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一段中,贾母于元宵佳节的天伦团聚中即表示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就合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可见“团圆”心理之浓厚。
到了第七十五回阖家于中秋夜到大观园中赏月时,在凸碧山庄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也为了人少的缺憾,贾母打起精神努力延长团圆的时间,以求得放大团圆的感受,第七十六回就写她任性取乐,连邢夫人、王夫人等都已经“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后来鸳鸯劝慰夜深应歇,贾母又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说笑话,直熬到四更,始下令散伙。
可见对暮年的老人家来说,一家团聚热闹相守,是最重要、也最美好的人生境地,因此必须说,贾母虽喜欢热闹,却绝不流于喧嚣,相较于贾珍于宁府“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流于宝玉所感到的“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第十九回),贾母所爱的亲人团聚的“热闹”绝非粗俗恶赖的盈耳喧哗,而是生气勃勃的清欢有味。因此,一方面我们在第二十二回可以看到,当宝钗为投贾母之所好而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时,此出戏乃是在热闹之中隐含了“排场又好,词藻更妙”“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的优点与深度,如此才足以真正达到迎合贾母的功能。而另一方面也如同宝玉般,出现贾母亦不堪热闹的情节,于第五十四回的元宵夜宴听戏时,贾母因为“刚才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又第七十六回在凸碧山庄赏月闻笛时,指出:“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可见贾母所喜爱的热闹是苏轼所说的“人间有味是清欢”(《浣溪纱〔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因此温暖而有情韵。
从第二十二回所谓的“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可以看到贾母也爱甜烂之食,“甜”是一般人都喜欢的口味,“熟烂”则是老人家受限于咀嚼能力的退化所形成的偏好。不过贾母虽喜甜烂之食,却不爱油腻之物,第四十一回记载大家用点心时,“那盒内一样是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儿,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欢”。这或许是因为平日已经饮食富足,难免感到厌腻,有时得以清淡调剂,但如果相较于贾母在其他艺术品位上的表现,必须说贾母应该还是以精致清雅的口味为主,对油腻的大鱼大肉不感兴趣。
另则,除爱热闹、喜玩笑、爱吃甜烂食物之外,贾母的“好吉利、尚迷信”也是老年人更为常见的心理特征。小说中对此也多处着墨:首先是第二十九回贾母率族人到清虚观打醮祈福,于神前拈戏时,戏码依序是头一本《白蛇记》,第二本《满床笏》,听到这一出富贵鼎盛的吉祥戏,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意思是神佛的旨意却之不恭,只得欣然接受,颇有一种欲迎还拒的谦逊意味;但当她又问第三本时,贾珍回答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既然神前所拈的戏都是神佛的旨意,那么紧接着的南柯一梦就是否定了前面的“满床笏”,等于是对眼下的富贵的终结,不祥的意味清晰可感,于是领略到其中暗示的贾母便不再言语,从前面的欣然接受一变而为黯然接受,无言以对。
再者,第三十九回写刘姥姥来到荣国府,为了迎合贾家女眷而胡诌乡野故事,言及女孩儿雪地里抽柴草时,恰恰南院马棚里发生了小火灾——
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
而宝玉对眼前的危险毫不在意,一心只记挂着那个抽柴的女孩,只管追问后续故事,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这时贾母便说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将“抽柴草”和“惹出火”之间建立出因果关系,正是一种常见的迷信式连结,贾母在此所呈现的,确然是一种出于对灾祸的恐惧而产生的非理性反应。
还有,第四十七回众女眷一起打牌时,贾母对薛姨妈说:“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也就是说,比起实质的赢钱,她更在乎的是好兆头。这一段情节最直接地表现出贾母对祸福吉凶的心念系之,因此处处留意生活中的各种偶然现象,把它们都当作一种上天有意安排的征兆。再参照第四十九回写邢夫人之兄嫂、凤姐之兄王仁、李纨之寡婶、薛蟠之从弟薛蝌共四路人马,各带着年轻少女进京,路上凑巧相遇一处来到贾府,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
从而,在“过年”这个中国传统中最重要的时节里,阖家团圆迎接新的一年,除了避免负面的事务之外,还可以透过人为的刻意安排创造吉利的好兆头。第五十三至五十四回描写元宵当夜唱戏贺岁,唱《西楼·楼会》这出将终之时,贾母说了声“赏”——
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钱堆内,每人便撮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
这种挥金撒钱的乐趣,除了满台清脆声响的热闹之外,更重要的是一种家道丰饶、财富满溢的具体表现,因此身为晚辈的贾珍、贾琏特别锦上添花,加强盛大盈余的富裕感,使得贾母心中大悦。
如此说来,以上种种现象显示出贾母对祸福吉凶的征兆确实非常敏感,甚至带有一些迷信而诉诸非理性的因果连结,这也是贾母晚年的一个性格特征。
另外应该注意的是,当我们高歌母神的伟大时,也不能忽略母神内涵中相反的另一面,也就是“恐怖女性”(Terrible Female)的阴暗内涵。
事实上,在原始神话中,从来就没有忽视过母性邪恶的一面。荣格对集体无意识的研究指出,母亲原型作为在远古神话和梦境中常常出现的原型(archetypes)中的一种,具有两组性质截然相反的属性[1],这种极端冲突的矛盾性不断地被后来的学者所发挥。如乔瑟夫·坎贝尔即指出,单一的原因可以在这个世界的框架中产生善与恶的双重效应,同样地,生命之母等于死亡之母,存在于人类记忆的隐密空间中的不只是仁慈的“好”母亲,也有“坏”母亲的意象,并同时汇集于如月神黛安娜之伟大女神的根基中。[2]艾瑟·哈婷(Mary Esther Harding, 1888—1971)在追溯神话故事时,也提出了月母神(the Moon Mother)兼具两种正负特性的说法[3],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月母神负面、邪恶的一面,往往是针对男性而言,对女性却是同性相纳,手下留情,摆出善良的姿态,因此,作为月母神的儿子,在享受其养育恩泽之余,亦往往为其邪恶所颠覆伤害,成为牺牲品。[4]这种矛盾性,不仅见诸神话中的妇女形象,更是妇女心理学的恒常论题。[5]
在母性中,如此之扮演阻碍、禁止和处罚角色的“坏”母亲意象,便呈现出埃利希·诺伊曼在研究大母神时所指出的“恐怖女性”的负面基本特征:“恐怖女性(Terrible Female)是无意识的一种象征。……代表原型女性的黑白宇宙之卵,其黑暗的一半产生了种种恐怖的形象,这些形象表现了生命和人类心理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方面。正如世界、生命、自然和灵魂被经验为有生殖力的、赋予营养、防护和温暖的女性一样,它们的对立面也在女性意象中被感知;死亡和毁灭,危险与困难,饥饿和无防备,在黑暗恐怖母神面前表现为无助。这样,大地子宫变成了地下致命的、吞噬的大口,等同于受孕的子宫、防护的地洞与山涧、地狱的深渊、深藏的暗穴、坟墓和死亡吞噬的子宫,没有光明,一片空虚。”[6]
以这样的说法来衡量《红楼梦》中的母亲们,可以见出一定程度的契合之处。譬如贾母厌恶长子贾赦而多冷眼相待,也往往为了女孙辈的安乐自在而撵走次子贾政,以致贾政甚至向母亲委屈陪笑道:“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第二十二回)似乎贾母对儿子并不像对孙辈那么的慈爱宽容。而薛姨妈则提供了另一种类型,她因薛蟠年幼丧父,“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第四回),这种溺爱造成了对儿子正向成长的阻碍,本质上也具有破坏性的成分。但表现出恐怖女性和母神阴暗面最为最典型的,应该是赵姨娘,赵姨娘因为过度阴微自私的心性,将贾环的人格发展导向扭曲劣化,如同凤姐对贾环的斥责所言:“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第二十回)以致沦为“实在令人难疼”的“燎毛的小冻猫子”(第五十五回),自私的母爱反倒教出了一个从本质腐烂的坏胚子,岂不令人怵目惊心?
赵姨娘确实完全符合恐怖母亲的定义,作为一个只有“阴微鄙贱的见识”(第二十七回)的奴妾,所作所为往往是“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第六十回),一味的自私自利、挟怨嫉妒,她的爱本质上属于弗洛姆(Erich Fromm, 1900—1980)所说的“二人份的自私”[7],于是把贾环变成一个没有是非的小人,扭曲到人格堕落的程度。因此当贾环和宝玉两兄弟同时站在一起,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第二十三回),立刻呈现出鲜明的对比,也可见由内而外的气质具体表现出人格品质,无所遁形。有趣的是,当研究大母神的负面基本特征时,埃利希·诺伊曼指出:“与恐怖母神有关的一个相应的形象,是壳上长着戈耳工的头的螃蟹;它也是深海中吞噬的巨怪。……螃蟹、蜗牛和乌龟都是隐藏在夜幕中缓慢运行的月亮常见的象征,黑夜常与负面象征有关。”[8]而与“恐怖母神”有关的螃蟹意象,恰恰出现在赵姨娘与贾环这一对母子关系上,贾环的“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就直接和螃蟹意象相连结。
第七十回写众人放风筝,宝玉道:“也罢。再把那个大螃蟹拿来罢。”丫头去了,伙同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说道:“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既然给了贾环,螃蟹风筝就属于贾环,共同形成一种具有相关性的联想,“螃蟹”也就属于贾环人格的形象化比喻,而此一形象的象征意义,也符合宝钗《螃蟹咏》中所讽刺的“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第三十八回),恰恰是恐怖母亲赵姨娘对儿子所塑造出来的形象。可见母亲对孩子的深刻影响力,为人母者诚然必须反求诸己,不可不慎。
再者,这种破坏性的母爱,或许也出现在贾母、连带地包括王夫人对宝玉的爱上,亦即所谓的爱之适足以害之。李木兰(LouiseEdwards)在分析《红楼梦》性别关系中的紧张时,特别将焦点放在母爱所具有的破坏潜能上,她把《红楼梦》形容成一部编年史,记录慈母取代严父的过程,慈母的关爱培育转变成恐怖的宠溺,因而毁了儿子的一生。[9]这样的观察虽未必尽然,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值得参考,整部小说中确实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不但薛姨妈宠坏了薛蟠,其实宝玉也是如此,书中多次写宝玉因“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第三回),“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第十九回),可见贾母的母权导致贾宝玉从此豁免了父权的钳制以及宗法的束缚,最后便丧失了复兴家业的能力。就这一点,评点家周春也说:
政老爷毒打宝玉,老太太说:“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吁!宝玉若非老太太护短,不至于此。[10]
便认为宝玉的失职,贾母是要负起主要责任的,而这也恰恰触及了母性内涵正反兼具的双重性。
不过平心而论,即使如此,贾母的溺爱其实还算是一般的人情之常,不但在贵族家庭里普遍有这种情况,如第二回贾雨村就提到:
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
这位甄宝玉完全是贾宝玉的孪生反映,以镜像的方式折射并加强了贾宝玉的教养状态;甚至其他王府家也是如此,第十五回北静王水溶就对贾政说道:
令郎如是资质,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
可见更尊贵一级的王府之家也不能免于这种溺爱之弊,稍一不慎,便会抵消诗书传家的教育成果,而损害了心性,成为“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第二回)的败家子弟。扩大来看,除上层社会的贵宦家庭之外,当时的中上乃至一般人家就已经有很多是惯坏孩子的类型,如脂砚斋所批评的:
· 余最恨无调教之家,任其子侄肆行哺啜,观此则知大家风范。(第八回眉批)
· 想近时之家,纵其儿女哭笑索饮,长者反以为乐,其礼不法何如是耶。(第二十二回批语)
可见顺任小孩似乎也成为一般的社会风气,所以讲究世家礼法的脂砚斋才会以贾府为标准而给予鄙视。并且比起来,现代的父母家长们更是多属于顺任小孩的心态,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相较来说,贾母的宠爱宝玉仍然在人情的范围内,因此第五十六回就提到,“这里贾母却喜的逢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却一般行景。众人都为天下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爱孙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么罕事,故皆不介意”。
最重要的是,贾母的宠爱并非毫无底线,绝无平民或暴发户之类的“纵其儿女哭笑索饮”,因此前引第五十六回仍然划下最低标准:“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并且,贾母并不只是只看礼数这种表面功夫,对于孩子的人品习性仍然密切观察留意,有很深刻的了解掌握,第七十八回中贾母就说:
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从贾母“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细细查试”,可见她对宝玉虽然极为溺爱却并没有放任不管,让宝玉走上淫邪之路,只是不解他喜欢和丫头亲近的特殊天性,因此才用“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来加以解释。
再则,贾母实际上还是喜欢宝玉用功读书的,第七十回的一段情节最值得注意,当时贾政寄回的家信中提到即将返家,因此宝玉赶忙理书,预备父亲回家后的查考功课:
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临帖。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先将早起清晨的工夫尽了出来,再作别的,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了,便十分欢喜,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便往王夫人房中来说明。王夫人便说:“临阵磨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宝玉回说不妨事。这里贾母也说怕急出病来。探春宝钗等都笑说:“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他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贾母听说,喜之不尽。
从贾母所吩咐的“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明明白白将写字念书凌驾于大家族最注重的晨昏定省的孝道之上,可见“读书”仍然是对子弟的最高期望,甚至高过“百善为先”之孝;而贾母也并非一味放纵的昏庸祖母,只不过是怕功课压力太大以致“急出病来”,才会一再放松督课的要求,助长宝玉的“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第十九回)。因此二知道人便说:
贾媪素明大义,洞悉人情,溺爱宝玉,亦大母之常事。贾政若以箕裘为念,善诱其子,媪断无不期其孙之成立也。顾平居安肆日偷,养蒙无术,时而趋庭有训,无非一暴十寒,是直纵之浮荡耳。及其淫泆无度,习成自然,而后施以大杖,几置之死地,竟归咎于其母之溺爱也。平心而论,宝玉之不肖,果贾媪之咎哉?[11]
其中对贾母“素明大义,洞悉人情”的性格,以及“断无不期其孙之成立”的用心,可以说是持平而深刻的公道之见。
但终究必须说,虽则贾母溺爱宝玉是在人情之常的范围内,只是问题在于,对这种大家族而言,子孙的管教非常重要,因为它涉及家风的维持和家族的延续,是故必须达到“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要求。尤其当贾家到了末世,必须在爵位制度“降等承袭”的情况下,通过科举考试来复兴家业,如林如海的家族就是如此,第二回交代林黛玉的家世背景时,说道:
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
清楚说明了世袭仅仅数代即告终绝,必须转由科举之路才能延续家业,而宝玉又是宁荣二公所说的“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第五回),也就是全部的子孙都已经无法担任继承家业的任务,只剩下宝玉是略可望成的唯一寄托,肩负了贾府失去爵位之后起死回生的复兴责任,那么,宝玉的培训更是至关紧要。因此,当贾政对宝玉督课甚严的时候,贾母却加以拦阻,放任宝玉“不能从师长之规谏”,也就“不能守祖父之根基”,造成了家族前途的重大隐忧。
这不能不说是贾母唯一没有看清楚的地方。
[1]Carl G. Jung, The Collected Works of C. G. Jung , Volume 9. Part I, p. 82. 亦可参〔德〕埃利希·诺伊曼著,李以洪译:《大母神——原型分析》,页148—212。
[2] 参〔美〕乔瑟夫·坎贝尔著,朱侃如译:《千面英雄》,页113—117、331。
[3] 见M. 艾瑟·哈婷著,蒙子、龙天、芝子译:《月亮神话——女性的神话》(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第3章,页38—39。
[4]M. Esther Harding, Woman’s Mysteries: Ancient and Modern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6), pp. 106-206. 中文译介可参李仕芬:《女性观照下的男性》(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0),页45。
[5]Janet Shibley Hyde, and B. G. Rosenberg, Half the Human Experience: ThePsychology of Women (Lexington: Health, 1980), pp. 21-22.
[6] 〔德〕埃利希·诺伊曼著,李以洪译:《大母神——原型分析》,页149。
[7] 〔美〕弗洛姆著,孟祥森译:《爱的艺术》(台北:志文出版社,1984),页69。
[8] 〔德〕埃利希·诺伊曼著,李以洪译:《大母神——原型分析》,页183。
[9]Louise Edwards, Men and Women in Qing China: Gender in “The Red Chamber Dream”(Leiden: E. J. Brill, 1994), pp. 113-129. 〔澳〕李木兰著,聂友军译:《清代中国的男性与女性:《红楼梦》中的性别》(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页141—156。唯其中对人物的许多观点属于常见的负面解读方式,与本书不同。本段概述出自〔美〕曼素恩著,杨雅婷译:《兰闺宝录:晚明至盛清时的中国妇女》,依序见页241、215。
[10] (清)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72。
[11] (清)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