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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贾母:爱与美的幸运之神
七、识人之明与处事之智
经验决定阅历,而经验又来自时间的累积,贾母在五六十年的世家生活中所培养起来的,更重要的是治家理事的明智,因此才能成为统摄了整个家族而维系百年家风于不坠的“严君”。
在荣府这个“家里上千的人”(第五十二回)的大家族里,包含了“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第六回)与“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第五回),这些涉及三四代的众多人员,构成了日常活动的繁复运作,以致“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第六回)。而这些乱麻般的事件所牵涉到的各方人等,彼此之间又往往具有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包含心理上的情感向背与实质上的利益纠葛,如何处理得妥帖稳当,仰赖的是高度的识人之明与处事之智。有识人之明才能知人善任,让每一个人都被放在最适合的位置,发挥最大的功能;有处事之智才能洞察情弊、权衡得失,而轻重得宜,不偏不倚,让事故妥善解决,杜绝不良的后遗症。这些当然都不是单靠温柔纯真就能做到的。
(一)识人之明、知人善任
先以识人之明、知人善任来说,凡出自贾母房中的丫鬟都是能力与人品兼具的优秀人才。第三回写道:“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这个名叫鹦哥的二等丫头,到了黛玉身边后就改名为紫鹃,而其为人正如第五十七回的回目“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中,作者所给“慧”的一字定评,可见其人是极聪慧、贤慧的,贾母也亲口对紫鹃说:“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则将此一“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丫头拨给了黛玉使唤,岂非正表现出对黛玉的疼惜宠爱?而她的聪慧忠诚也果然深获黛玉的信赖,两人情同姊妹,焦孟不离,如紫鹃所说的:“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可见两人的情深义重。而这样完美的主仆关系,都是要追溯到贾母绝妙的人事安排才能造就。
和紫鹃之于黛玉一样,袭人也是宝玉的得力助手,第三回又写道:“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而袭人确实面面俱到地照管着怡红院和宝玉,第三十九回李纨就指着宝玉说:“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则心地纯良、克尽职任,诚然是袭人的人格定评。
值得注意的是晴雯。这个和袭人性格截然不同的大丫鬟,其容貌可以获得大观园的选美冠军,而女红手艺也无出其右,所以才会抱病织补烧破了一个洞的孔雀裘。她同样也是贾母赏给宝玉的,并且带有给宝玉做妾的用意,因此第七十八回贾母听了王夫人将晴雯撵出的报告后,点头道:“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所谓的“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意谓以后只有她还可以留在宝玉身边侍候他,而这就非升格为姨娘不可得。可见贾母确实喜爱美丽伶俐、会说话的女孩,因此甚至有意把晴雯作为宝玉的姨娘,她的审美倾向极为鲜明。
上面所谈到的三个重要丫鬟,都是贾母给她的两个爱孙的礼物,因此都是百中挑一的上上之选。至于贾母自己的贴身丫头鸳鸯,那就更是出类拔萃,形同贾母的分身,第三十九回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他。”而第四十七回中,贾母对邢夫人说道:“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可见鸳鸯的任用是识人之明与知人善任的绝佳表现。
对于其他人贴身使用的丫鬟,贾母也同样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含糊。例如第四十四回一再说“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我说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魇道的”,这也的确完全合乎事实,平儿人品端良、公平公正,是王熙凤的得力助手,正如李纨揽着平儿笑道:“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第三十九回)然而拿着总钥匙的大总管却从不狐假虎威,借机弄权牟利,心性之高贵纯正可想而知。于是,宝玉心中的评断也是:“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第四十四回)其才干之卓绝、心思之聪明、人品之高洁,正是鸳鸯一类的杰出人物,都是宝钗所谓“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第三十九回)的佼佼者,由此也可见贾母的观察之精准。
不仅如此,连偶一所见的宁府丫鬟,贾母竟然也都一目了然,第七十五回写贾母家常吃饭时,指着尤氏的丫头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银蝶在小说中总共只出现这一次,曹雪芹对她的描写也只有这一段,正是贾母称赞她的根据:就在同一回中,尤氏主仆等人到了稻香村,趁便洗脸净一净,尤氏“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尤氏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可见宁国府的管理松散导致仪节失度,人员散漫轻忽,银蝶却仍然能够知礼守礼,协助维持家风,诚所谓出污泥而不染。贾母既然不在现场,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但银蝶的为人自然是处处流露而有着类似表现,再加上贾母的一双慧眼,点滴都尽收眼底,于是给予破格拔擢的肯定。至此,贾母的精准识人又再添一桩。
贾母的这种识人之明,却很少用来批评别人,在整部小说中,我们完全没有看到她口出恶言,只有在她的长子贾赦与长媳邢夫人太过逾越分际,侵犯到她的底线时,才动怒批判一二。第四十六回描写到贾赦欲娶鸳鸯一事,贾母在震怒中固然不免一时冲昏了头,而错怪迁怒于王夫人,但出气的对象虽然不对,对这件事潜藏的动机与意义却是了若指掌而一语中的,所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从而对王夫人、邢夫人两人的判断是:“你这个姐姐(案:即王夫人)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这与同一回作者描写邢夫人是“禀性愚,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可以说是全然吻合。于是顺着情节下去,接着贾母见四下无人,就当面数落邢夫人:“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第四十七回)这么平淡的三言两语就让邢夫人满面通红,可想而知,贾母平日的言语修养是何等的自制而含蓄了。
另外,第七十一回还有一段情节,展现出贾母对邢夫人之性格的切实掌握。当时贾母过生日,凤姐捆送了得罪宁府尤氏的两个看门婆子,邢夫人却故意在众人面前为她们讨情,使凤姐难堪以致羞愧哭泣。贾母对王熙凤处置失礼婆子的做法甚表赞同,并一眼洞穿邢夫人借机羞辱王熙凤的鄙吝心态,说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等进来,也就不说了。
如此种种,都清楚说明了为什么虽然邢夫人是大房长媳,贾母却违反嫡长法则,把理家大权越位交给二房媳妇王夫人的关键原因。她清明的眼光看到“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这份体认正合乎第八回作者所说的“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因此她要选一个没有“富贵心,体面眼”的继承人,以维系“富而好礼”的宽柔家风,王夫人就是因此雀屏中选。
至于对贾赦这个长子,贾母的偏心冷落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不像有的父母对孩子是因爱而盲目,凡事都是自己的孩子好,以致偏私到没有是非的地步;相反地,贾母对贾赦的性格缺失是洞若烛火,如第四十六回凤姐所转述:“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也因此,虽然在嫡长制度之下仍然必须由贾赦袭官,但却将实质的理家大权交给次子贾政与次媳王夫人,而让这一房住在“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的荣府核心“荣禧堂”(第三回)。后来贾赦为女儿迎春所安排的婚事,贾母也并不赞同,果然迎春惨嫁孙绍祖之后横遭折磨,竟至于短短一年就香消玉殒,从后果来推,贾母之所以不赞同这门亲事,也是对贾赦性格不端、不以女儿幸福为念的洞察所致。因此可以说,贾母把理家大权交给贾政与王夫人,正是明智的抉择。
(二)处事明智、深体时艰
卓越的识人之明,促进了高明的处事之智。这首先反映在因应不同的身份资产而分派得斤两悉称,能够恰如其分,达到打破齐头式平等的实质公平。
第四十三回贾母出面号召全府为凤姐祝寿,由大家出资筹办,贾母位高财丰,出二十两,以下依辈分逐级递减四两,到了管家赖大之母时,说:“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也就是只出八两。但贾母听说后,便表示:“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嬷嬷听了,连忙答应。可见贾母并没有落入贵贱等级的形式窠臼,而是依照他们的实质收益提高额度,与尤氏、李纨这类年轻少奶奶一体。既然凑分子筹办生日是出于人情,本就应该考虑各人的心意实力,而不是讲究虚名,如此才能达到真正的公平,则此一“实质公平”的裁量便充分显示出贾母因事制宜的明智。
此外,处事之智的这一点,因为贾母已经退居幕后、不问家务,主要是表现在严查赌博、洞悉弊端上。
第七十一回描写贾母生日时,凤姐捆送了得罪尤氏的两个看门婆子,邢夫人却故意在众人面前为她们讨情,使凤姐难堪以致羞愧哭泣。贾母对王熙凤处置失礼婆子的做法甚表赞同,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确立轻重主从,才能维持和谐井然的生活秩序,若是以贾母生日为借口,“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就会导致“乱为王”(第六十回)的脱序现象,迎春就是一个惨遭其害的最佳例子。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一段,刁奴王住儿媳妇看准迎春好欺负,竟破坏规矩登堂入室,和两个捍卫主子正义的丫头大嚷大叫,甚至捏造假账要胁迎春,造成了严重的生活混乱与迎春的心绪不宁,由此一例,便可见一斑。必须说,在贵贱之别的阶级社会里,身份等差的各安其位就是维持秩序的最高原则,而贾母的主从轻重之分,正是权衡大局的应有分寸。
至于第七十三回所记载,有人入侵大观园,灯笼火把搜查拷问闹了一夜,却一无所获。贾母得悉之后,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后来获知竟有开设赌局之事时,便对探春说道:
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因此即刻下令查出头家赌家来,绝不含混;在盘查出赌家之后,更毫不留情地施加重罚严惩,不但烧毁所有赌具,赌钱全数没收入官分众,更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并撵出不许再入,以昭迥戒。由于三个大头家中赫然有迎春之乳母在内,而乳母是“婢之贵者”,地位介乎主仆之间,往往还高过年轻主子,因此黛玉、宝钗、探春三人出面为之讨情,但这时贾母竟然一反常态地以严词拒绝徇情,毫无商量余地,理由十分入情入理:
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由此可见,她对乳母仗势欺人的习性真可谓了若指掌,既呼应了先前宝玉之奶娘李嬷嬷私取豆腐皮包子、贪尝枫露茶(第八回)、强吃酥酪(第十九回)、排揎袭人(第二十回)等倚老卖老、仗势欺人的作为,又切合当前迎春之乳母一家偷卖累金凤、捏造假帐、威逼讨情的恶形恶状,因此最是切中肯綮。这正是长期处理家务所培养出来的犀利明智的洞察力,所以才会如此一针见血,也因此完全不假宽贷,所谓“我自有道理”的“道理”,就是要以儆效尤,杜绝后患。最后,贾母这样“拿一个作法”的严厉处置,与探春初初掌理大观园时,宝玉所谓探春“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第六十二回)二者之间,又相差几希?
探春在当家之初就一鸣惊人,正显示出她所具备的高度才智,既能够让王熙凤自认不如并有所忌惮,所谓:“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平儿也说:“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他五分。”(第五十五回)那么合理地推测,如果让探春成长到凤姐的年龄,并且获得人妻的当家权力,那么她必然会更超胜于凤姐之上。就此而言,参照贾母所说的:“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第三十五回)则探春可以说是未来的贾母,对贾母的认识与评价,也可以从探春获得基本轮廓,难怪在贾母的宠儿名单里,后来又再加上了探春。当第七十一回南安太妃来为贾母祝寿时,要见她们姊妹,贾母便命凤姐去把史、薛、林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与出类拔萃的湘云、宝钗、黛玉并列,比起原先的韬光养晦已不可同日而语,甚至鸳鸯直接对探春清楚指出“如今老太太偏疼你”,这真是探春完全由自己挣来的荣宠,值得令人赞叹。
此外,贾母的处事之智还以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展现出来,那就是深体时艰,把自己当作家族共同体的一员,一起面对眼前的困境,并以不着痕迹的形式协助凤姐力挽狂澜。
贾府来到了末世,直接发生严重的经济难题,连黛玉都观察到:“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第六十二回)王熙凤更具体明确地指出:
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第五十五回)
确实在一般情况下,“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理家的凤姐因此也面对了入不敷出的窘况。但其实贾母对“出的多进的少”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在一些地方仍然可以看到贾母深体时艰,主动省俭用度,例如:第四十七回提到贾母对邢夫人说道:“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又第七十五回描写中秋夜宴时,“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果然随后便发生红稻米粥短缺之事,鸳鸯就此说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而贾母也体贴家下人的窘困,顺着鸳鸯的话开起玩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化解了一场尴尬。
除主动省俭用度之外,贾母也暗中帮助凤姐渡过经济难关。第七十二回写贾府的经济情况因青黄不接到了完全无法解决的地步,于是无可奈何的凤姐与贾琏就向鸳鸯商讨偷借贾母的私房东西以应急;但这件事贾母其实是心知肚明而暗暗默许的,如第七十四回平儿所说:“鸳鸯虽应名是他私情,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因此只装不知道。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无碍。”换句话说,贾母绝不是一个会被蒙蔽的人,鸳鸯也绝不是一个会欺瞒如此信赖她的主子的人。贾母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是避免引发后患,日后子孙们若都以此为口实要求援例办理的话,贾母岂非应付不完,而她的资产也势必如流水般迅速一空;若是不全部一体比照的话,却又必然引起子孙之间的怨怼计较,那更会造成家人之间的嫌隙不和,诚可谓后患无穷。因此脂砚斋也指出,这一段情节是:
奇文神文,岂世人相(想)得出者。前文云“一想(箱)子”,若是私拿出,贾母其睡梦中之人矣。盖此等事作者曾经,批者曾经,实系一写往是(事),非特造出,故弄新笔,究经不记不神也。(第七十四回批语)
意思是贾母绝不是睡梦中的人任由欺瞒,她一方面让鸳鸯帮忙解决当前的燃眉之急,自己则“只装不知道”,确实是两全其美的最好做法。
由以上种种作为,可见贾母并不只是一味安富尊荣的人,在贾家面临难关的时候,就从女儿们的命运女神回到家族的救世母神,在末世的局势下,以弹性的做法补缺应急,维持局面,这也隐隐然召唤出女娲补天的身影。
(三)幽默诙谐、勇于认错
至于处事之智的再一种特殊方式,就是幽默诙谐,把一板一眼的照章行事转化为轻松有趣,让相关人等都如沐春风,也减轻了心理压力。
例如第五十回描写薛姨妈欲出资宴请贾母,贾母笑说等下雪时再破费不迟,凤姐便建议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秤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快,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丫头倒得了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
再者,第五十三回也有一段类似的情节:于宁国府除夕祭宗祠之后,贾母未曾留下吃晚饭便打道回府,对百般挽留的尤氏诸人笑说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的什么似的。那里搁得住我闹。况且我每年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得大家都笑了。
另外,有一个比较特别的例子,是发生在第七十六回,当时中秋夜贾府阖家于大观园中赏月,
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顽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
在这段对话中,贾母竟然开起孙媳妇的玩笑,还涉及“闺房性事”的话题,所谓的“团圆团圆”暗指男女交欢之举,虽然幽默诙谐却已经带有一点老不正经的意味,难怪尤氏听了会红了脸,赶紧用老夫老妻的资历和守孝服丧的礼节来撇清对闺房性事的热衷,以免落入“太不堪”的人品。其中,尤其是守孝三年的礼节对注重孝道的这等人家而言,最是强而有力,因此贾母立刻承认错误,竟忘了尤氏的公公贾敬过世还不到三年的家族大事,并且因此开了一个不当的玩笑,陷孙媳妇于不孝,于是重罚自己一大杯。这可以说是贾母幽默稍过的一个独特例子,全书中也仅此一见。
在中秋夜开了“团圆”玩笑的这个例子上,同时也反映出贾母勇于认错的性格。承认自己有错已经是一般人都难以做到的,何况以贾母身为金字塔尖人人奉承的老祖宗,早已习惯于一言九鼎、一呼百诺,代表了贾府的金科玉律,从常情来说,更容易养成威权的高姿态;但令人赞叹的是,贾母却完全超越了这种人性弱点,没有倚老卖老、唯我独尊的大老心态,反而能够知过立改、勇于认错,最是难能可贵。
除前面所见自罚一杯的道歉之外,还有一段很具代表性的情节,出现在第四十六回,当贾母因贾赦欲娶鸳鸯而迁怒于王夫人时,情况是: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可是委屈了他。”……因又说道:“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宝玉笑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
在这一段话里,探春作为“有心的人”,所“想”的涵盖了在场诸人碍于种种顾虑而不便出面的为难之处,包括王夫人、薛姨妈、宝钗、李纨、凤姐、宝玉等,使得场面甚僵,王夫人更含冤莫白;而在“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却又遇到“迎春老实,惜春小”的使不上力,因此探春“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说明王夫人乃是无辜被错怪,以澄清王夫人的冤屈。而话犹未说完,贾母一点就透,立刻笑着承认自己是“老糊涂了!……可是委屈了他”,同时要宝玉代替自己向王夫人下跪陪不是。整个过程中,贾母完全没有因为被指出错误而恼羞成怒,反倒对自己的错误没有丝毫掩饰,更没有强词夺理,承认错误时也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因为面子上挂不住导致下不了台的尴尬,她就这么爽快自然地坦然认错,若非平日就是善于省察自我的谦谦君子,何能致此?而世上握有权力的各级主管们,能达到此一境地的人几希?
无独有偶,还有一段情节可以作为绝佳补充:第五十四回贾府上下正热闹地过除夕夜,宝玉下席出恭去了,贾母发现袭人没有跟着宝玉,便误会她是“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也对王夫人以“母丧热孝不便前来”作为辩护不以为然,点头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这时王熙凤连忙过来,解释除母丧守孝的原因之外,还有园中必须照看、防范火烛危险、预备宝玉回房就寝所需等等的各种考量,“所以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贾母听后,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甚至还体贴同样丧母的鸳鸯,让她去和袭人一起做伴,以互倾丧母之悲,又命婆子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予她们两个吃去。整体来看,贾母并没有一味摆出主子的架式,只是认为主从之间还是要有一定的分际,不能以私害公,一旦了解到这确实是更好的做法,便公然承认王熙凤的人事安排比她自己想得周到。其中意义与上一段的情节正是异曲同工。
由此种种,可见贾母并没有被权力腐化,成为唯我独尊、作威作福的慈禧太后。参照黛玉观察探春当家理事后的表现,所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这段话深刻把握到“权力”对人性的负面影响,只不过是“管些事”而已,就足以让普通人趾高气昂、目空一切,那么若是集权于一身,岂非就会变成独裁霸道的暴君?权力之腐蚀人性,威力可见一斑。而贾母却能在万人之上的地位,依然察纳雅言,反躬自省,能威严,也能幽默;临事处断明快,却也勇于认错,让一家人感到宽和可亲。她绝不是黛玉所谓的“差不多的人”,而堪称是贤德聪慧的女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