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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贾母:爱与美的幸运之神
九、“成熟型”的老妇人
从小说的叙述情况来观察,诚如学者所言,“实际上史太君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艺术形象,有它自身性格的历史,有它独特的典型意义。单就篇幅而言,全书中有关史太君的描写也很可观,约略算来,前八十回贾母出场有将近一半回数,其中有重要描写或简直以她为主的约二十回上下,也算得一个基本上贯穿全书的人物”[1]。而我们要指出,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一则在于贵族世家极为注重孝道,如同自幼成长于睿亲王府中,身为末代睿亲王之子的金寄水所说的,“我家地位最高、身份最尊贵的是我祖母”[2],因此贾母这位年长而辈分最高的祖母,就成为全家族的精神中心,获得“老祖宗”的尊称。而“注重孝道”又是来自传统儒家文化的伦常观,以致母权高张;再则更重要的是,曹雪芹将这位贵族祖母刻画成一位完美的大母神,是爱与美的创造者与保护者,体现了伟大的慈悲与智慧。
如果从一般的老年人常态来看,罗宾诺(Isaac M. Rubinow,1875—1936)为《社会科学词林》写“老年问题”这一条,提到老人心理的时候,说道:
老年人心理上的变迁,究属多少是由于生理状态的变化,多少是由于一种自觉,以为老年便是死亡与毁灭的前驱,现在心理学家的意见还未能一致。这一种自觉和老年人的某一种很可悲的态度,也许有些因果关系。这态度是什么呢?就是想从和小辈的关系里,逃避这种自觉所唤起的恐惧心理,而逃避的方法,不外,一面把永生不朽的欲望升化而寄托在小辈的身上,一面把早年对于家庭、部落以至于国家的经济结构的管理,仍然牢牢的握住不放。[3]
但贾母却完全没有这些现象,她根本不恋栈权力,把家庭的管理权充分交棒给下一代的女家长王夫人,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的自制,不加干涉,由此也避免了权力分散、多头马车所导致的混乱;至于她和小辈的关系,也不是为了逃避死亡的恐惧心理,把永生不朽的欲望寄托在小辈的身上,而只是为了把握人生的本质,好好享受爱与美的精彩。甚至必须说,贾母并不畏惧死亡,如第五十二回凤姐奉承贾母道:“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听了笑道:
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说得众人都笑了。可见贾母所爱的,是家庭成员分享亲情的生活与共,活得长久却孤独对她毫无吸引力,因此绝不可能像贾敬一心求仙,不惜抛家弃子和道士胡掺,即使最后真的能求道成功,在她眼中也不过是没什么意思的老妖精而已。
因此,贾母不恋栈生命,就像不恋栈权力一样,坦然接受人生的变化,包括老去的事实和死亡的必然,而尽情把握生活中可以发现、可以创造的爱与美。这堪称是优雅而睿智地老去的最佳典范。
这种优雅睿智地老去的生命模式,其实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努力做到的。
科学界已经透过心理实验证明,一般而言,液态智力(指人们对图形、物体、空间关系的感知、记忆等形象思维能力有关的智力)会随着年龄的增高而逐渐下降,而晶态智力(指人们对语言、文字、观念、逻辑推理等抽象思维能力有关的智力)较少退化,或相反地还会随着增龄而有所提高。[4]只是随着性格的不同与对老年期的适应程度的差别,老年人的性格类型及其特征又可以进一步分为成熟型、安乐型、自卫型、愤怒型、颓废型等五种类别:
安乐型的老人安于现实,在性格的情绪特征上经常处于安乐、满足的状态中,心境平和、稳定;在性格的理智特征上,他们懒于思考。
自卫型的老人在性格的情绪特征上经常处于紧张、戒备状态;在性格的理智特征上表现为谨慎,凡事力求稳妥、保险,追求完美。
愤怒型的老人则多抱有对立情绪,在性格的理智特征上以自我为中心,兴趣比较狭窄。
至于颓废型的老人在性格的情绪特征上表现为孤独、自卑、退缩;在性格的理智特征上,他们过于小心谨慎、敏感、无端生愁。[5]
贾田完全没有愤怒型老人的对立情绪、自我中心、兴趣狭窄,也没有颓废型老人的孤独、自卑、退缩、过于小心谨慎、敏感、无端生愁,更不是自卫型老人的紧张、戒备、谨慎、追求完美;虽然像安乐型老人般经常处于安乐、满足的状态中,心境平和、稳定,却又绝对没有懒于思考的负面性格。她符合成熟型老人的特点,既能够洞察社会,有独立见解,善于分析问题,富有创造力,尤其是经得起欢乐和忧愁的考验,使得她在欢乐中不会骄奢逸荡、张狂纵恣而乐极生悲,面对忧愁的时候也得以勇敢承担,不会失去平衡而流于戚戚哀苦,构成了积极健康的态度、意志、情绪、理智,由此才能以“教子”“政理”“智慧”“知礼”的“母范”或“母道”,成为家族的严君慈母,一如季敬姜般知识丰富、见闻广博,有眼光、有识见,能以理性导正私情,维系百年的家风于不坠。
因此,贾母不但通过种种修练让自己成为“五福兼具”的幸运者,完善了一段漫长的人生,如王希廉所说:“福、寿、才、德四字,人生最难完全。宁、荣二府,只有贾母一人,其福其寿,固为希有,其少年理家事迹,虽不能知,然听其临终遗言说‘心实吃亏’四字,仁厚诚实,德可概见;观其严查赌博,洞悉弊端,分散余赀,井井有条,才亦可见一斑,可称四字兼全。”[6]也为家族确立了一位最好的接棒人选,培养出贾府的第二代母神,那就是她的好儿子贾政所娶的妻子王夫人,由她将母性的力量与宽柔的家风传承下去,在红楼梦境里继续演绎爱与美的颂歌。
[1] 吕启祥:《史太君形象及其他》,《红楼梦寻:吕启祥论红楼梦》(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页268—269。
[2] 金寄水、周沙尘:《王府生活实录》,页73。
[3] 英文《社会科学词林》第11册,页453。中译参潘光旦:《祖先与老人的地位——过渡中的家庭制度之二》,潘乃谷、潘乃和选编:《潘光旦选集》第1卷(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页162。
[4] 张钟汝、范明林:《老年社会心理》(台北:水牛出版社,1997),页53。
[5] 张钟汝、范明林:《老年社会心理》,页99—104。
[6] (清)王希廉:《红楼梦总评》,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49—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