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道路上的他山之石——读金雁的《新饿乡纪程》
人类在20世纪所经历的一切，于身历其境的几代人来说充满痛苦，但却将留给后人以无穷的启迪口金雁的《新饿乡纪程》一书，写的虽然只是前苏联、东欧国家在剧变后的片断，但读后却使人不得不思考几个问题：
在所有国家中，俄国这个自彼得大帝开始几乎从未停止过改革和向现代化行进的国家，为什么在宣称建立了世界上最美满的制度以后的73年，还要经历整体崩溃的痛苦？
现代化的最基本目标——物质丰裕为什么在俄国反而成了一个不可企及的目标？1920年，我国现代革命史上的著名领袖瞿秋白抱病踏上去前苏联的道路，在对当时的革命之都进行过实地考察以后，写出了著名的《饿乡纪程》（但笔者读到的书名却改为《俄乡纪程》），终其一生，这位知识分子革命家都在一种矛盾与痛苦中度过，到1935年6月他走向生命终点时，留给我们的却是《多余的话》这篇内蕴极为丰富的遗文，而这篇我们本应认真解读的长文，却一直由于种种原因至今还未能好好解读（瞿秋白的在天之灵一定为此深深抱憾）。
金雁专治前苏联东欧史，这种专业背景赋予了她的书以普通文学作品所没有的深刻内涵。在她的书中，我们往往看到的不只是现在的东欧及独联体，而是展示一幅历史画卷。
这本书的前半部分名之为“新饿乡之旅”，在21篇短文中，作者记述了她从俄罗斯到波兰所看到的世间万象：从街头的政治讽刺漫画到商店的商品供应，从俄罗斯每一座城市的数易其名到这个民族对历史文化的精心保护，无一不被她摄入笔下。前苏联东欧社会那如万花筒般变幻中的社会景象，作者写来看似闲来之维，而读者却往往于三言两语的评点中看到了这些国家丰富的历史积淀。在《消费品变奏曲》一文中，作者将前苏联与今日俄国近80年当中一直困扰人民的消费品短缺问题的严重局面展现出来，并条分缕析，分析了前苏联这只庞大的只会吐出军火的怪兽吐不出消费品的根源。
后半部分名之为“炼狱之门”，这是作者对前苏联东欧剧变的研究述评。包括《众说纷纭话体克》、《从“稳定”到“改造”》、《东欧私有化：“没想到”的开始与“没想到”的结局》、《否则就永远不能讲了》等17篇文章白这些文章既有对前苏联东欧国家在剧变之后所采取的”休克疗法”在各国的命运评述，也有对历史与现实的比较。在千头万绪的叙述中，作者对“私有化”这一名词在东欧与独联体地区的内涵作了精要评述，并阐明中国人对私有化的理解与前苏联东欧地区如何不同：“在我国，人们往往把‘私有化’看做是‘公有化’的对立面……而在东欧与独联体地区，至今没有一个国家把‘私有化’仅仅与个人拥有企业（虽然在私有化条件下这是合法的，只要他不是通过化公为私的手段）联系起来，也没有一个国家提出过‘非公有化’的口号。‘私有化’的同义语不是‘非公有化’，而是‘非国有化’‘非垄断化’，有些国家在立法上明确把它们等同起来……更有趣的是许多国家在推进私有化时期，明确禁止所谓‘化公为私的私有化’。”总之，在一般人对东欧与独联体变革只有一些很不完整的零星了解的情况下，金雁的《新饿乡纪程》无疑引起读者想更深切了解东欧及独联体国家改革进程的欲望。
金雁这本书的魅力还来自于作者执着的求真精神。通观全书，就会发现作者在卷首所表达的心愿一以贯之：“我也愿像当年的瞿秋白一样，执著地追求真理，但决不用自己心目中的真理去粉饰严酷的现实。‘夫真善美，以真为首。苟无其真，何善之有？苟欲求美，惟真是守！真理既立，假话钳口，善美有望，战胜恶丑’……”我一直认为，安徒生童话里的《皇帝的新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童话，当人们陷入用谎话层层包裹的“局”中，并将重复了千万遍的谎话奉为真理时，人们确实只能期待一些能够超越个人利害计较的志士仁人出来大叫一声“皇帝原来没有穿衣服”！金雁以“求真”自励，而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整本书洋溢的全是“真”。读者可以通过这本书看到这一事实：前苏联东欧国家在用暴力革命打破了人类千百年来经过自然选择形成的自然秩序后，为了建构新秩序所做的种种牺牲，以及后来为恢复自然秩序所花的巨大代价与努力。在所有的后现代化国家中，俄罗斯由于彼得大帝与叶卡捷琳娜女王锐意推行改革，到19世纪已建立起强大的军事力量，不仅在西欧浪潮冲击下足以自保，而且还有余力干涉欧洲事务，被承认为所谓“欧洲协同国”成员。这种地位使得帝俄时代的种种改革措施和建设得以在不受外界干扰的情况下从容构思和推行。在后现代化国家中，它是惟一不必应付帝国主义侵略的国家，而且它自己也是帝国主义的一部分，被列宁称为“贫穷的帝国主义”。对它来说，租界、治外法权、关税自主、外国资本占据市场等困扰中国等国的问题都不成为问题。但为什么在如此有利的条件下开始推行现代化却遇到如此多的艰难困苦，而且在1917年以后经过国家和社会全面改组以后，仍然未能解决帝制时期遗留下来的诸多问题，如农业生产落后和社会、民族对国家缺乏认同等问题，因此在70多年以后，还要承受另一次整体崩溃的打击？
对我们这些无法亲眼观看前苏联东欧剧变的人来说，《新饿乡纪程》正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今日俄罗斯的窗口。而对于要认真思索20世纪人类经历过的社会剧变的人来说，瞿秋白的《饿乡纪程》与金雁的《新饿乡纪程》无疑都是值得一读的书，
（原载《书原》199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