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虽已远 犹有传薪人(需校对)
读贺承军文章《一见刘小枫》(见《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第86期)以后,感慨良多。说起来,我和刘小枫同出于80年代”文化热”风云际会之时,只是他在潮头高涨之时出道,文名鼎盛。承军从字里行间隘出的深深失望之情,我非常理解,因为那是他对这一代学人的深深失望。
我在这里想说的是,承军对我们那一代人可能是期望过高,也不太了解刘小枫历来的治学路数,才有如此之深的失望。
据我所知,刘小枫治学一向不太涉及具体“国情”,80年代谈“人的主体性”之类时,有人将他归于“文化启蒙阵营”,但如果以为那个“阵营”依然存在,只能说是承军对现实的一个美丽的误会。刘小枫终日浸淫的哲学,与上帝和人间的距离本就飘忽不定,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向浩渺苍穹发出“天问”,又向苍茫大地发出“地问”,历来就是哲学家的“专业任务”,他们完全不必像经济学家、社会学家那样“亲近”现实社会。更何况与另一些当年在哲学界赫赫有名的人物相比,刘小枫只是飘然出世,对彼岸世界表示了极大的兴趣而已,并没有曲阿附世之嫌。如果硬要将他“归类”,我觉得可将他与人称”绝代才华绝代姿,半生风流半生诗”的李叔同即弘一大师的境遇相况,只是弘一大师连形式上都遁入空门,长依青灯古佛,研究着中国传统的佛学;而小枫却身着西装,用现代化的方式研究着西方的基督教神学而已。至于他何以走上通往神殿之路,何以对人的兴趣渐渐演化成对神的兴趣,将“求真”的勇气化作“求善”的一缕心香,这中间究竟蕴含着什么和时代有关的思想裂变,留给后世去研究,恐怕更竟味深长。至于那“意味”还是不是刘小枫走向“神殿”的本来意味,我们这一代人大概绝少有人有兴趣多加理会,因为我们大都忙得连梳理自己思想的时间都不够。
作为和刘小枫同时代的人,我觉得真正令人感到悲哀和耻辱的,其实不应是飘然出世且将其治学之道一以贯之的刘小枫,而应是另一些极端媚俗者。这类人为数不少,他们做学问无道可循,惟利是图,就像流行歌手举行流行歌曲大联唱,社会上流行什么他们就炮制出什么货色,没有原则,没有良心,没有操守。个别人之无骨,甚至已到令其要讨好的对象都感到耻辱,不想要他太靠近自己,以至其最终竟丧失了出卖灵魂的资格。
诚如承军文中所言,80年代冒出来的那一批文化寻思者,确实有不少“离我们远去了,消失了”,不仅只是贺承军这些对“文化精英”期望过高的外围人士感到失望,就是我们自己也常感到满目凄凉。用朱学勤引用威廉·沃尔弗(马克思的《资本论》就是献给他的)在成立第二国际时所说的话,就是”老同志越来越少了”。这里既有商品大潮的淘洗和时代的原因,也与当初启蒙阵营鱼龙混杂有关。有些人当初走这条路,为的是认为它是通向某种现实利益之路,而现实表明,走这条路并不能带来任何现实福祉,反还使自己与现实利益的距离越来越遥远,那又何必再沿着这条不结果实的小路无望地走下去,让自己消失在世俗目光所不及的莽莽思想荒原?
人各有志,除去这些不断消失的人之外,其实也还是有一些人”只管耕耘,不问收获”地沿着那条遍地荆棘的小路走下去。经过大浪淘洗的人才是大写的人,那在高加索上空啄过普罗米修斯胸膛的雄鹰,还是在继续光顾着我们的一些思想家。
倘不是如此,那真是连悲哀的余地都没有了。
(原载《深圳商报》1997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