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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趼呓外编 - (清)吴趼人 >
- 卷一
圜 法
二三年来,物贵而钱荒,虽由当道往复接济,而钱价仍不平者,何也?盗销者多也。盗销何由多?铜价昂也。铜之昂,则由于金之昂。盖中国铜产不旺,民间日用铜器仰仗于外洋者久矣。而外洋行用金钱,往外洋购铜,彼以金钱之价来,中国以无金钱故,率以银折金价与之。近来金价,盖较之十年以前,不啻倍蓰矣,铜之价则不得不随之以昂。钱丰之时勿论矣。以近年论,每银一两,易制钱一千一百八十文,以每钱重一钱核之,得铜七斤六两。伸之每百斤约合银十三两五钱有奇,而市上铜价每百斤约值价二十余两。贵贱之悬绝如是,欲奸商之不觊觎也得乎?不及早维持之,其病国病民,将不知伊于胡底矣。而所以议维持之法者,又不一其说。时贤之建议者,或以银贵为病,或以银贱为病,窃尝非之。昔时黄金一两,易银十五六两,今且易二十五六两矣;是银之贱,未有贱于此时者也。昔纹银一两,易钱十四五千文,今只易十一千余文矣;是银之贵,又未有贵于此时者也。银亦贵亦贱,而国、民交困,故知二说皆非也。故以银贵为病者,谋在国;以银贱为病者,谋在民。
统国计民生而计之,统中外情形而观之,非有以持其平不可。以金易银,而银之贵贱,权操自外洋;以钱易银,而银之贵贱,权操在我。故欲持其平,非分外洋之权不可,非专我固有之权不可。何谓分外洋之权?曰:铸金钱也。通商以来,行用洋货,相沿成习。盖其物精而值廉,民趋之若鹜,不可禁遏。而彼以金钱交易,知金钱为我所无,是以彼国银行故昂其金值以谋利。盖中外交易,皆托之于银行。中国购一货来,付银入行时,皆以金价付银,故金价昂,其利愈厚。加以息借洋款,皆借镑还镑。彼于借出收还之时,故为低昂于其间,而我之隐受其亏,不可言喻。谓宜自兹以往,开采金矿者,皆酌提若干,鼓铸金钱。既可以流行民间,其成色与外洋一律,亦可咨准外洋政府,一体流通交易。然后银价之贵贱,乃不为彼族所挟制。此所以分外洋之权者也。
至于钱荒之病,忧愦之士有言宜专用银钱而废铜钱者,是则有激之言,不可以为法也。中国民情朴俭,物值细碎,使通用银钱,则物价工值,断难持平,此取乱之道也。是则钱荒不可以不救也。以银易金,银宜乎贱;以银易钱,银又宜乎贵。盖银贵则钱贱,钱贱则利在民也。以今日铜价之昂,盗销之多,盗铸之众(丙申岁游宜昌,见行用之钱,每缗中求一官铸者而不得,盗铸之众,令人寒心),欲求之于一旦诚难,而竟坐视而不救,又如国计民生何?无已,其惟有大变之一法乎?
按英国圜法,以二十先令为一镑,即金钱一枚是也;以十二便士为一先令,以八法令为一便士,一法令即如中国制钱一文之用。以时下金价伸算,一法令之值,抵中国银三厘有余,约合制钱四文。从前金价最贱之时,中国银价亦贱,亦将抵至四文之谱。物值细碎,此法断乎不行。
考香港通商之初,华人居其十九,英人察知此法不行,故别铸香港钱以便华民之用。其制以机器为之,细若鹅眼,重仅三分,而大小厚薄,万缗如一,使贯以绳而紧扣其两端,则其光泽竟若铜条然。间尝再三审度,而后叹其立法之善也。成以机器,大小如一,轮廓肉好,文肌理莫不细致绝伦。盗铸者无所施其技也。铜质既轻,盗销者莫由得其利,可不禁而绝也。谓宜仿其法,行之于京师及各省宝局,置办一式机器,务使各局所出之钱,大小、精粗、铜色、轻重,掺和之不能辨而后已。一面收回旧钱,改作新钱。如是而谓钱价有不平者,吾不信也。
虽然,此法亦曾行之矣。如粤东新铸,非不以机器为之也。初铸每钱重一钱者,幕有“库平一钱”四字。后以工本不敷,改作每重八分,则去此四字不用,而铜片过薄,文字笔画过粗,所入肌理不深,恐不数年而磨灭殆尽矣。即上海制造局亦尝为之矣,考求未当,率尔操觚,铜色不堪,姑置勿论,至面幕文字略具影响而已。知其不能行用,乃止而不铸。至今日各处之以旧法鼓铸者,竟与盗铸无异。盖泥于十分为钱之说,必求每重一钱,而铜价既昂,耗折无已,故杂以沙泥,遂使钱质之松,可手折为三,是自售其欺也。必如此重以售其欺,曷若减其轻以明其信之为愈哉?
咸丰间,京师初铸当大大钱,吴孙冯氏曾创“以工为币议”,即主此意。旋复自识云:“闻西人能以机器范铜为之,则此法败矣。”不知以机器范铜为之,恰此法之当行也。盖成于机器而工省,正杜盗铸之善法也。或曰:“自开银元局以来,奸民之仿式盗铸者有之矣,胡独于钱而可杜之?”不知盗铸银元者,工费虽大,而成一小元可值百文,成一大元可值千文,故为之也。今竭力制成而所值仅得一文,彼亦何所图而为之?且伪银元者以铜,钱而既铜矣,更将何以伪之?曰铅也,铁也,掺沙也,则官铸本大小、粗细、铜色、轻重如一者,盗铸乌能掺入?然则今之盗铸,非不一望而知也,而民间竟相沿行用者,斯又何故?是则立法之初,无以防微杜渐之故也。
国家全盛之时,铸钱皆以一钱为率,康熙间更加至一钱四分,未几复为一钱。轻重显出两歧者也。至如均轻、均重之时,则各宝局之大小、厚薄不一也:或偏厚而体小,或偏薄而体大。前后之铜色亦不一也:嘉庆钱每多红铜者,即有黄铜者,而较之雍、乾钱之色已殊绝;道光钱称是。如是而一朝之中,各局之制不同;一局之中,前后卯之制不同。流布民间,掺杂行用,参差大小,莫非官钱。此盗铸者所由而生心,乘间抵隙以入者也。今合天下而一之,彼亦从何得间哉?
铜贵之病,盖不自今日始矣。考唐开元间刘秩上议曰:“铸钱用不赡者,在乎铜贵,铜贵则采用者众。夫铜以为兵则不如铁,以为器则不如漆,禁之无害。陛下何不禁于人?禁于人,则铜无所用,铜益贱,而钱之用给矣。”文宗谓宰臣曰:“物轻钱重如何?”嗣后复对以当禁铜器。是盖议而未行者也。然亦有竟行之者。唐玄宗开元十七年,禁私卖铜、铅、锡及以铜为器;代宗大历七年,禁铸铜器;德宗贞元九年,禁卖剑铜器,天下有铜山,任民间采取其铜,由官价买,除铸镜,不得造铸;宪宗元和元年,禁用铜器;晋高祖天福三年,禁民作铜器;宋高宗绍兴二十八年,命取公私铜器悉付铸钱司,民间不输者罪之。凡此盖皆欲借以补救钱荒者也,在当日未始不以为本源之计。然由今观之,犹未治也。孟子有言:“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固不能比而同之也。乃以钱贵故,欲贬天下铜价以裕之;贬之不得,又从而禁绝之:是扰民也。唐宋之后,未必无钱荒之患,乃不闻有踵行之者,其为扰民可知。是则唐宋之后,竟无法以救钱荒矣。
当今海禁大开,西人机器流入中国,此正宜反唐宋之道以行之,使铜价不必贬,而钱乃可裕之时也。且香港行之数十年,商民未尝以为不便,抑且未尝以其小而轻视之也,更未尝闻有盗销、盗铸者也。此吾所谓法无中西,善在则可师者也。天道千年一变,不宜于古者,或宜于今,固不得谓为近于鹅眼、环之币而斥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