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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
格 致
西人于一物之微,必考其质,穷其理,以致其用,别为专门之学。中国翻译家无以名之,乃取《大学》“格物致知”之义,谓之“格致”,于是相沿谓之“格致”云。使当日而译之为“考究”,则亦相沿谓之“考究”而已矣;抑使译之为“体察”,则亦相沿谓之“体察”而已矣。原无一定之称也,而迂阔家竟据之谓《大学》亡“格致”一篇,中国所以失传;又谓格致之书,已度葱岭而西,故西人拾其绪余,而扩充之。抑何泥哉!
夫《大学》以修身为本,思修身则必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然后可由修身,以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故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今西人格致之书,汗万牛而充万栋,无非考察物性,以致物用。由是而声、光、化、电、机器制造出焉。试问:其尽读其书,其有毫末关于正心诚意者乎?其事是二是一,不足辩矣。
蒙少未卒读,长鲜学问,《大学》格致之道,无论不能矣;即西学之所谓格致者,心虽爱好之,而书籍罕观,师友无资,亦无从望见其肩背。然性喜问难,偶有所疑,姑存于此,以俟君子之教我云尔。
格致家言:天体大至无外,物之质点小至无内。凡物皆质点凝结而成,其所以能凝结者,点具结力也。结力有大小,故物有坚松。窃尝疑之。日者,家人偶作面饵,余见之而信焉。盖碾麦为面,质点见矣。取水和之,熟而成饵,是复由质点而为物也。一日,复偶碎磁碗,熟视之而又信焉。夫所以为磁者,泥也,且须滤之极细,而后能为之,小至无内之质点见矣。烧之为磁,是又由质点而为物也。又一日,偶拾炭而熟视之,而不禁大信焉。夫面之为饵,泥之为磁,人力也,非天也。今我熟视此炭而点点之在我手者,炭之质点也。其结力小,故易散而落于我手也。夫饵若磁犹可以人力为之,况造化之于物乎?于是乎吾深慨从前之疑为愚也。
吾于是因悟而转生惑焉。万物皆质点结成,信矣;结力有大小,故物有坚松,亦信矣。今夫竹若木亦万物之一也,其为质点所结无疑矣。结力有大小,故物有坚松。吾观夫竹若木若界乎不坚不松之间也。纵斫之,应手可解;横破之,非锯莫能断也。信如俗谚曰:“为其纵有纹,而横无纹也。”则吾孩提时已知之熟矣。今独不解此结力之为大为小也,岂大于纵而小于横耶?恨不遇格致之家而一叩之。
结力之外有爱力。爱力者,盖即吸力之别称。水乳之交融,胶漆之相投,爱力为之也。爱力之最大且久者,在地心。万物之附于地而不散漫者,爱力为之也。否则,地球岁凡三百六十五转旋,其转旋之力不可以言喻,凡附于地者,皆散漫无踪矣。或曰:“水乳之交融,胶漆之相投,非爱力也。以显微镜测之,水仍水,乳仍乳也;胶自为胶,漆自为漆也。故不能谓之爱力必也。如铁之与养(氧)气化合而成锈,乃得谓之爱力也。”若是乎,则地心之爱力最大且久,胡为不与附地之万物化合为一也?吾于此而窃疑爱力有二种焉,特未得精此学者一证之耳。
爱力之外有拒力,或曰离力,拒之使不得近也。拒力亦生于地。物必下坠者,地之爱力为之也。激之可使上者,亦地之拒力为之也;使无拒力,则虽激不得上矣。虽上而必仍下者,拒力不敌爱力也。盖由是而重学生焉(此余之臆见。重学之必根于此否,未敢知也)。吾于此又窃有所若悟若惑矣。物之能相化而为一者,岂有爱力无拒力耶?如水乳、胶漆之不能化合者,其兼有拒力耶?若是乎,胡为不拒而为二,而必深投深入耶?或曰:“是又地之爱力为之也。”则似矣。
《周髀经》曰:“圆出于方。”是独以数言耳。若以格致之理言,则无物不生而圆者也。苍苍者天,自上而覆下,四维至于不可见,其体圆也;日月五星,亦莫非圆体也;大地为球,球亦圆体也;人畜禽虫,肢体各异,解视其胫骨,莫不圆也;竹木植物,枝叶有别,考其根株,莫不圆也;若雨若露,点滴于地,莫不圆也;以口含水,喷而出之,飞扬空中,莫不圆也。是犹有形者也。人立于中,发为声响,能达于一里者,则东西南朔,其相去一里皆闻也;以此东西南朔之相距矩度为方,则四隅在一里之外,不可得而闻矣:是声亦圆也。意者,造化之生物必以圆乎?圆为体,方为用,而制器尚象之法生焉。
化学家之言曰:“养(氧)气之分剂为八,轻(氢)气之分剂为一。以二气化而合之而成水,其为分剂也九。”则二气之化合为水,未尝泄分毫也。养(氧)气遇火则烧,轻(氢)气遇火则爆。合二气以遇火,则能燃。及其化合而为水也,火遇之则熄。分合之间,其性之反常也如是其烈,是则毕吾生而不能解此惑者已。
声学家之言声也,曰:“声有浪。”闻者咸疑焉。又曰:“声之为浪也,如以石投水然,石所投处,即声所发处。视石下水时,水之涌而成浪,散为圆旋,渐远渐微,至不可见乃已;声之传浪亦若是云。”吾初不之信也。迩者入市,市人嘈杂若鼎沸,闻声而不能辨音。于是恍然悟,声浪错杂之不能辨音,犹之水浪错杂之不能辨纹也。继而更有所悟焉。夫水之为浪,平行而已;若夫声则合东西南朔上下,皆得而闻之。是则声浪之发状,其如球乎?惜乎声之为物,无形无质,不可得而见耳。
有告余者言:英人新创无线电报,已行之有验,其制甚诡。国君下令,三十年此法不准出国度,盖秘之云。余痴人也,闻一奇诡事,必生疑,疑思问,无可问也。俯思其理,久之不得,怅闷欲死,反复推求,愈推愈远。因念西人以瞳人之故,悟得照像法;以滚钱故,悟得踏车法。凡其奇诡之法,莫非于最浅近之理取之。则此无线电报之法,亦必理之浅近易见者。时与家人集坐,偶呵欠,家人亦呵欠,于是恍焉悟即此理也。天下万物,强半有电,或磨擦而出,或相感而出,惟发端不同耳。人身亦有电,一呵欠,当有电出,出于此,应于彼,相感而发,所以呵欠之能过人也。使二人相背而坐,则呵欠彼此不相过,其故何也?电无由入也。然则电从何而入?必目也。人身之电,大抵强半在目。如谓不然,试以手揉之,则见有光闪闪,此非电而何?相背则目不相视,故呵欠亦无由而过也。故谓无线电报,必由此理而悟也。
由是而言,则一电发,众电应,几何不致东西紊乱也?是又不然。发电有多少,有高下,有干湿,必彼此相等,而后相应。安设电具时,各为等差,则此发此应,彼发彼应,心手相得而不紊矣。虽然,雷电风雨之时,相距过远之处,或尚不能用耳;然灯塔以之报警,巡洋兵轮以之报敌船所在,为用已不细矣。是否此理,愿得博学者共审之。
洪雅萧氏著《洗耻刍言》,内一条言制球攻敌之法,谓:“舟既可取象于鱼,则球何不取象于鸟?中置机捩,使之东西南朔控纵自如也。”昔者尝辩之,盖舟之能取象于鱼者,以其能浮也。舟浮于水,则半在水中,故舟能行;半在气中,故人能存。若球则不然。其不能纵使浮至气之巅也,理也,亦势也。盖浮至气巅,是为真空,无养(氧)气以供呼吸,人不能存也;若在气中而能控纵自如,则吾未见取象于鱼者,能入水以行也。乃不谓竟有之者,闻英人制一舟,能驶行于水底。是则球能行于气中必矣。独是水底行舟之法,则又不解焉。其舟之能自沉自浮也,其沉可不至于底也,以重学为之,其理尚易明也。人非养(氧)气不生,火非养(氧)气不燃;其入水也,与气不通,则人何以取呼吸?炉何以爇煤火?机捩何由得运用?是真莫名其妙也已。将谓其说为伪耶?则吾亲见其图矣。破一疑,又启一疑,格物之难,如是如是。不能躬睹其制以明之,其亦吾生之一大憾乎!
格致家之言曰:“天地之间,万物皆自有其力。空气中之力谓之压力。压力者,弥漫于两大之间,与地心爱力相为表里,所以压万物,使附丽于地也。”其力之为用,神矣,大矣!而更有神奇之用,为人所不可思议者,水沸是也。水于平地,以热及寒暑表百度而沸(此以百度表而言;若夫法伦海得表,则为一百十二度;骆木表,则仅八十度。此百度者,谓之舍尔西爱斯表。盖三表之相较如是云);若于高山之巅,山之距地高及一埋脱(英一里也。合中国三里三)者,九十五度而沸;及二埋脱者,九十度而沸;及三埋脱者,八十五度而沸。由是而推,每高及一埋脱,盖相去五度也。吾缘是而考求其故焉。其故为何?曰:压力为之也。压力重者,水难沸。平地百度而沸者,压力之常。若登高,则空气不及平地之厚,而压力轻。压力轻,而水易沸也,其理明矣。或犹恐不足以为据也,请有以验之:以鸡卵置水中,若平地则水沸而卵熟;于高山之巅,则水虽沸而卵未熟也,无他,热度不足。
闻者皆曰:“水沸之度,压力为之也。”吴趼人曰:非也。水之沸也,热极而涨也。涨之为力,类夫托。有一物焉,空其下,而上镇以百钧之重,有力足以举百钧者举之,斯举矣;若镇之者其重仅铢两,斯铢两之力即足以举之。愈高之,压力愈轻。其水之易沸也,亦若是则已耳。
物之自恃其力,以成为动静、凝结、依附、分合,吾既知之矣,迩者忽又致疑焉。夫动也者,非仅震颤跳荡之谓也,周旋往复,皆得谓之动。请言夫行,行亦动也。行有迟速,有疾徐,理也,亦势也。据理、势言之,力之大者,其行疾以速;力之小者,其行纾以迟。此自然之理、势也。
窃尝考之电行之速率,每秒及三十六万埋脱,此电力之大,吾信之矣。若声与光较,光则则自吾有生以来,固无日不置身于其中也。声之巨者,震山谷,撼屋宇,则甚夫其力之大也。至于光,虽弥漫天地,实无从而得见其力焉。则胡为乎疾徐之相去若是其甚也哉?若曰行之疾徐,无与于力之巨细,则力足以主动静之言不足信矣。愈思之而愈致疑。信夫孔子之言曰:“不如学也”。无力以就学,亦怀疑以终而已矣。
力之为用大矣,要矣。无力不足以成动,无力不足以为静,无力不足以生声,无力不足以致电;极而言之,天地万物,无力不足以自存。力之为用大矣,要矣。推力所以致动,相拒之力所以致静,摩荡之力所以生声而致电,天地万物各恃结力以自存。世人习焉而不察,安焉而不知,偶举以相告,未有不诧为诞妄者也。西国博士详求而博考之,而其学乃大明于天下,此亦造物之气及时而当泄者也。
光学家之言曰:“大地之光生于太阳,大地之热亦生于太阳,盖热极而生光也。”此理易明,人尽信之。又曰:“五色生于光,光生于日;大地无日则无光,无光则无五色。”其说甚诡,人咸诧之,不知无足异也。及夜而日没,掌纹且不辨,何有于五色哉?语有之:“知其当然,不知其所以然。”其是之谓乎?
化学家以物之能化之使分者,谓之杂质;不能化分者,谓之原质。原质凡六十有四,内多中华亘古所无者。其所向有者,惟硫、磷、炭(碳)、铁、铅、锡、铜、金、银、汞十种,余俱为向所未睹者。翻译家无以命其名,乃取罗马字之首音,译为华字,其偏旁则各从其类而加之,如为金类则加金旁,水类加水旁,石类加石旁等。近日西人更考得六十四质之外,尚有原质三:一为亚根,一为克利勃登,一为呐翁。凡是三者,皆于空气中寻得之。而亚根出于空气,克利勃登出于亚根。亚根既出克利勃登,后又分出一质,是谓呐翁。三者皆为浮质,压之则成流质。三质之外,又得一定质焉,是名梅笪根。闻西人虽考得之,然犹未有以致其用也。若是乎,化学之难也。
物之自有其力,信矣,然力亦有时而绝。凡物中之含有养(氧)气者,加以热,则爱力绝,而养(氧)气化分以出,是爱力绝于热也。信夫爱力之绝于热,宜其一加热,而爱力无所不绝矣。抑知又有大不然者。轻(氢)、养(氧)二气同荡漾于空中,亦同为空气而已,初无所谓爱力也。一加热则爱力生,化合而成水,是热又能生爱力矣。热之为用大矣。若然,则吾不能无疑焉:同夫为热,无端遇于彼而绝之,又无端遇于此而生之。同夫为爱力,同夫为养(氧)气之爱力,无端遇热而绝,又无端遇热而生。爱力之无定耶?热力之功用无定耶?茫茫昧昧,吾乌乎叩之。
声、光、化、电、天文、舆地之学根于格致,尽人而知之矣,不知百工艺事亦莫不根于格致也。以至粗浅者言之:穴方者杙亦方,穴圆者杙亦圆,反是不相纳也。其所以然者,理;知其所以然者,格致也。盖由是而可以造其极焉。故视格致为浅易者,不足与言格致;视格致为艰深者,亦不可与言格致。
格致之理,中土非不知也,不讲耳,观《物类相感志》一书可知矣。书中所载奇诡可疑之术,类多有验,是皆格致之权舆也。轻而忽之,因陋就简,而格致之学遂逾葱岭而西,卒于发泄,是殆造物不甘于终秘也。
大地之上,圜天之下,谓之太空。太空之中,气凝塞焉,气质不一:为养(氧),为轻(氢),为淡(氮),为炭(碳),为绿(氯),为弗(氟),为亚根,为克利勃登,为呐翁。而动物所藉者,为养(氧)气;植物所藉者,为炭(碳)气。格致家尝考之,谓合地球之上万物之众(指动物言)及烧腐所需,日费养(氧)气八十万万磅。此虽无可稽证,要亦非无所据而云然也。又曰:日费如是之多,而不见其少者,因空中养(氧)气足敷数万年之用。是则数万年之后,养(氧)气亦终归于尽矣。惟植物呼养(氧)气、吸炭(碳)气以补之说为差近,然犹未发明往复之理也。夫动物藉养(氧)气以生,无植物之呼则养(氧)气不足以供其用,而动物死;植物凭炭(碳)气以长,无动物则炭(碳)气尽,而植物萎。故天生动物吸养(氧)气以自有其生,更呼炭(碳)气以供植物之吸;植物吸炭(碳)气以自成其长,亦呼养(氧)气以资动物之生。往复有道,循环有转,而生生不息之机寓焉,此炭(碳)、养(氧)二气之自为往复者也。
炭(碳)、养(氧)皆气质也,气性之上浮,犹水之就下,其势悠然沛然,莫之能御也。水就下而人不受涸者,赖河海以载之。气之上浮而莫之能御,不有以制之,使气尽浮入太虚,人无所呼吸,不将尽受其噤乎?是又不然。太虚之间有真空焉,气之上浮,遇之辄止。浮荡充塞,凝而为雾、为露、为雨、为雪,由气成水,复下降焉。使时时如是,久之而气皆成水,而气亦尽矣;乃水受热,仍化而为气。此水与气之互为往复者也。使天无真空,则人噤以死;地无河海,则人涸以死;气、水不相往还,则人且浸霪以死。故曰:天地者,化学之洪炉也。
儒学家之言曰:“河洛图书,为数学之原。”又曰:黄钟为万物之根本,而数学实赖焉。唐宋以来,理学家起,而数学不甚考求,其术遂逾葱岭而西。”是说也,吾不能不疑之。夫岂唐宋之前,西人无数学耶?善夫数学家之言曰:“数也者,人心所公有者也。”孩提之童,无所知识也,与以物,则必择多者而取之。此无他,天真烂漫中,隐隐然知有数也。特未能言其所以然耳。
今夫数至无穷者也,始于一,终于九,成于十,而复转于一。由是而百、千、万、亿,而数乃终于无穷。若不然,则举一数,必为一字以名之,则字有尽而数无穷,数学将由是而溃矣。葱岭而西有绝域焉,不知其几千万国。人有智愚,俗有奢朴。金银钱币,斗斛尺寸,名号在在与中国异。独至于数,则犹是始于一,终于九,成于十,而复转于一也,中国如是,西国亦如是。谓唐宋以前西国无数学,犹可说也;谓唐宋以前西国并数而无之,则吾知为断无是理也。其金银钱币、斗斛尺寸,名号皆与中国异,独于数则必犹是始一、终九、成十而不少异者,抑又何故?
经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数之为数,近取诸身者也。中西土地异域,衣冠异制,语言文字亦无不显然歧异,而其人之为人则同也,五官四肢,位置无殊也。古者洪荒之世,圣人出焉,谓无数学,小不足以记事,大不足以治国也,思创为数。文字之制,既远取诸物,则数学之创,何不近取诸身?于是举一手而五指见,再举一手而又五指见,二五相并而成十,而成数得矣。十之外无数也,故仍转而为一。由一而再至于十,而成百、千、万、亿。盖无不始基于十指也。夫西国之人,五官四肢与中国同,两手十指初无所增减于其间也,则其得数之始,亦若是则已耳。其得数同,则取数以布算也,当无不同,又何必固争曰此我之佚法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