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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趼呓外编 - (清)吴趼人 >
- 卷一
说 法
法无古今,弊生则宜改;法无中西,善在则可师。垂拱而治,施于今日不行也;七旬格苗,施于今日不行也。尧舜之治天下,至矣,而其法不能施于今日者,时势之异宜也。泥古者且争曰:“唐虞之盛,百世仅有也。”广封诸侯,夹辅王室,施于今日不行也;田籍不税,关赋不征,施于今日不行也。文武之道隆矣,而不能施于今日者,古今异治也。泥古者又曰:“文武之道,百世之师也。”然而欲施于今日而终于不行也,彼龂龂以争者,何哉?
泰西人丁有捐,艺业有税,施于中国,必谓为苛也;细人细事,查察烦琐,行之中国,必谓为亵也。而轻薄之辈,又必嚣嚣以争,谓:“西法之尽善,而无所不可行也。”
泥古者如此,轻浮者如彼,各执一说,纷然成聚讼之势,抑何所见之偏也!然则,欲复古法而古法不可复,欲从西法而西法不可从,今日之为治竟无法乎?是又不然。中国之法本夫道,西国之法本夫术。以道驭术,道有时而穷;以术济道,术为我所用矣。请参言道术。
今夫恃以立国者,曰政治,曰人才。泰西政令,出自议院。议院者,聚国人而议之,暗合夫“询谋佥同”之义。询谋佥同,尧舜之治也,本中国之古法也。而必建院聚众为之,议员必由国人公举,斯近夫术矣。我朝未尝无此制也,国有大事,下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会议,是犹泰西之上议院也。合百辟卿士而议一事,在朝廷出之,本至公也;而以天下人观之,犹不免以为私,则无下议院之设故也。故泰西之有下议院,泰西之术也。以彼之术,济我之道,而政令合夫众心,收群策群力之效矣。
学堂遍国中,暗合夫“党庠州序国学”之义。庠序学校,三代之古法也,而为父母者纵其子女不入学,律有专条,斯近夫术矣。我朝未尝无学校也,《会典》各直、省、府、州、县、乡、镇设有义塾,皆学校也。愚民无知,就学者寡,日久遂成为具文,此重道而不讲术之故也。以彼之术,济我之道,民皆就学而人才辈出矣。又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申之以孝弟之义,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三代之治所以独隆也。而其所以教之者,道也。
汉、晋以来,其道日替,莠民日众,三代之治乃不可复,其故何也?不变所当变,变所不当变,有以致之也。君子鉴于此,而叹变法之初,斟酌损益,不可以不慎也。三代之治民也,五亩宅,百亩田,国无游民;设为庠序学校,教以孝弟忠信,驱而之善也。井田之废,作俑于战国,而大坏于暴秦;继之者利其所为而不肯复,穷民日众,此救死不赡之时也。而教民之法滥,思复三代之制,不知教民以食力之术,此所以道日替而民日莠也。其心曰:使我民而皆知孝弟忠信,而吾国必治,不难臻三代之隆也。夫亦读《孟子》之言乎?“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后世所为,不予以恒产,而责以恒心也,能乎?不能。借曰能矣,举天下之孝子、悌弟、忠臣、信士,相率而饿殍于道路,于天下事在所损乎?在所益乎?此道有时而穷者也,道穷,斯不能不济之以术矣。
泰西之学校,以文字、算学为权舆,推之而天文、地理、声光、电化、格致、工艺,莫不教之。教以食力也,术也,非道也,而游民遂寡矣。今之为学校者,使能以孝弟、忠信为经,文字、算学为纬,而以泰西各学为机杼,斯民心日正,民智日开,以道驭术、以术济道之明效大验,可立而待也。
夫民教之读书也,道也,曰:将以致其用也。朝廷以经史、学术治天下,非读书无以讲经史、学术也。然而天下士寡而民众,仕寡而士众,则不能不讲术矣。天下之民智寡而愚众,尤不能不讲术矣。政令施于上,百姓蒙于下,政令之关系大矣。泰西之人,学成而仕,犹学古入官之遗意也;中国读书成而后仕,亦学古入官之遗法也。然泰西之入仕者,学仕之所学,一入仕则不必学矣;中国之入仕者,学士之所学,既入仕犹学也:分发于外者,曰试用;分发于部者,曰学习。信其能仕,而用之可也;未信其能仕,而姑发往试用,何哉?且发往学习者,是明知其未能仕也。读书之时不令之学仕,及既入仕而后使之学焉,胡为乎徒糜此数年之俸也?若曰是既信其能仕,而姑设此例,所以慎重名器也,是虚文也。呜呼!天下之虚文岂少哉,此特其一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