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陶瓷锅上斜搁着锅盖,里面冒出阵阵白烟。
宗彦听到粘稠的水泡在翻腾,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窗帘透出青白的光,天已大亮。一看手机,八点了。
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可以从卧室直接看到灶台。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系上了围裙,从冰箱里取出两颗鸡蛋。
“怎么搞的?你把闹钟关了?”宗彦打算六点五十分起床,为了避免迷迷糊糊顺手关掉手机闹铃,他特地买了一台黑匣子般的电子钟放在餐桌上。
“想让你多睡儿啊,你这么早又要赶过去?”
真是莫名其妙,宗彦懊恼地穿好衣服。“今天要去换班!”
“换什么班?”
“我请了护工。”
母亲回头看了他一会儿,板着面孔把鸡蛋打进热油中。锅里“滋遛遛”直响。
“慧文家里人知道吗?”等宗彦刷完牙,母亲接着问道。
“不知道。”
母亲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她必定在权衡谁出钱的问题。
“昨晚是护工第一次来,说好了七点半我去换她,这下可好了……”宗彦把便携电脑和钥匙收进包里,走到门口准备换鞋。
“哎,有个姑娘,在交通局工作,你舅妈找媒人介绍的。”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粥盛出锅,“吃完早饭再走。”
宗彦弯腰拔鞋的动作停住了。母亲提了两个要求,好歹满足其中一个吧。他穿回拖鞋,坐到餐桌边对着白粥用力吹气。
“年纪嘛刚好三十岁,也不算大……”
“妈,你以后过来能不能先跟我打声招呼?”宗彦连忙打断相亲的话题,“还有,我今天要是有要紧事——你关掉闹钟,就没想过后果嘛。”
宗彦在培训机构做讲师,哪天有课哪天休息,母亲一清二楚,几年来一直很规律,通常还真没什么要紧事。
“你还想撑到到什么时候啊?”母亲在围裙上捏干手指,侧身坐到对面,“听我一次,去跟对方见个面,慧文的事不要提起。”
慧文昏迷至今已有二十个月,宗彦为了照顾她花费了大部分的精力。起初的几个月里,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她是个重感情的人,儿子若是对植物人女友不闻不问,她也会不认同。可凡事有度,生活还要继续。宗彦和慧文的恋情仅仅持续一年,将之视为生命中的插曲,旁人看来无可厚非。
再有,宗彦已经三十五岁了。
“先留个电话吧。”
他照旧使了缓兵之计,前几次介绍过来的人,也是这么处理的。微信上仍有三四个以相亲为由互加好友但没见过面的女孩。
宗彦不是死心眼,他当然知道最终的结果走向何方。然而在慧文的身体状况有所交代之前,和别人谈婚论嫁对谁都不公平,除非他不再顾管慧文。
都说照料久病之人是世间极苦,可是这些痛苦都以死亡为终点被动结束了。真要在那之前主动放弃,多数人都难以抉择吧。
母亲从兜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便条,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她已经开始使用智能手机,但不知道怎么保存联系人。
“约好见面了告诉我,媒人等着回音呢。”
◇◇◇
九月底了,天还是很闷热。望明康复医院的车位向来紧张,宗彦直接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一路小跑进入大门,额角隐隐渗出汗珠。
昏迷促醒中心位于顶楼。今天坐在护士站后方的是性格阴郁的王护士,她凭余光就能认出宗彦的身形,对着电脑的视线一动不动。
宗彦推开11号病房门。护工阿梅放下手机,从陪护椅上站起来。
“早啊,老板。”她四十来岁,身材健壮,苹果肌亮晶晶的。
宗彦摆摆手让她别叫老板,询问她昨晚的情况。
“咳嗽是有一点,不算严重的,侧着睡的时候好一些。不过体温……”她伸手摸了摸慧文的额头,稍显忧虑地看着宗彦。
阳光从南窗投射进来,慧文枯卷的头发看起来更黄了。脸颊没有明显下陷,但像白纸一样,不仅颜色像,质感也像。
相较而言,身体的情况更糟。全身肌肉消萎殆尽,臀部和小腿的挛缩日渐明显,那几处皮肉像个厚布袋,表面有细密的皱纹。理疗器每天在用,关节还是变形了。平躺时,右小腿向外倾斜,好像膝盖骨折一般。
这些症状被遮盖在一条薄薄的白被单下,被单随着胸口均匀起伏。在许多个悠长的午后,宗彦久久地凝视这阵起伏,感觉慧文睡得很沉,甚至会害怕惊醒她,动作变得轻手轻脚起来。偶尔回过神,会怀疑自己精神是否出了问题。
“体温降不下来,肺里有炎症。白天靠挂点滴压下去,晚上又会上来一点。”宗彦真诚地朝阿梅点点头,“辛苦了。”
昨天傍晚和她在病房门口匆匆碰了个面,大致交代慧文情况,肺炎这一点没有提及。病人咳嗽会影响护工休息。
“哪里的话,都习惯啦。你别看我年纪不大,你爱人可是我照顾的第五个病人了。”
宗彦想解释说慧文不是他的妻子,一转念觉得没有必要。
阿梅是和这家医院常年合作的人力公司介绍的,专做植物人护理。和术后护工不同,四个病人的看护经验已算得上丰富。
“这些年糕你带回去尝尝,是我一个邻居家里自己做的。”她打开柜子指向里面的一个塑料袋。
宗彦真心感到惭愧,让她原封不动再带回去也不合适,只好干巴巴地道谢。
“有啥不好意思的。那个……你要是时间上不方便,我每天多待一会儿也不要紧的。”
“哦不,明天我一定不迟到。今天的时间,我按半天的工钱补给你。”
阿梅笑着摆手,退到衣柜前换下深棕色的护工服准备出发。
“沈老师。”她走过病床时停下脚步,“这个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
“你爱人的情况不太好,可能……”她紧抿嘴唇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我知道,你只管正常做就行,不必有顾虑。”
阿梅露出宽慰的神情,转身离开病房。
家属因病人离世而责怪护工照顾不周,这类情况她应该遇到过,或者见过很多次了吧。
慧文的肺炎已经十分严重。把耳朵凑到她胸口,能听到宛如拉扯风箱的“隆隆”声。
人体维持免疫系统的方式各有差异,有些人只需要营养,另一些人还需要运动或至少是活动。慧文属于后者,对她而言,洁净的空气正在一天天化作毒雾。
这层病区虽然叫昏迷促醒中心,但真正像慧文那样仅保留最小意识的病人很少。多数人会睁眼,流泪,可以发出含混不清的呼喊,有些还有吞咽反应,能感到饥饿。“脑瘫患者”的称呼比“植物人”更合适他们。
慧文的大脑皮层严重坏死,只剩控制心跳、呼吸和神经反射的脑干在运作。正因为这样,宗彦看不到慧文的病态,把她当作重症病人是那么不真实。他更愿意相信她是一个漂亮的人偶,时刻等待着注入灵性的契机。
医生说,近几年的脑科学研究发现,脑细胞和普通细胞一样,有自我修复能力。理论上,慧文存在苏醒的可能性。
“不过,决定性格、记忆、喜好的东西,全部存储在大脑里。”医生弯过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就算醒来了,她也会变成另一个人,在意识上就像新生的婴儿一样。”
没关系,能醒来就好。我可以教会她所有的东西,让她再认识我一遍。
“对不起啊,来晚了。”宗彦说着照常打开收音机,早间新闻节目已接近尾声。
一开始,他尝试读书给慧文听,选了几本名人家书和情感小说。其中的故事包含深情的思念,读久了越发感到抑郁。后来发现听广播比较合适的,尤其是轻松诙谐的谈话类节目,满是浓浓的烟火气。
十点左右,宗彦检查一遍慧文全身,把鼻饲管挂在她耳朵上,然后给她戴上颈托和口罩,将她抱到轮椅上。一年多下来,整套动作已经相当熟练。
这家医院的规矩很明确,除了并发症治疗,诸如翻身、按摩、肢体训练、换洗尿垫等基本的护理也会负责,但仅限于白天。一切户外活动也同样不包括在内。宗彦认为与大自然接触有助于促醒,不管天气好坏,尽量每天带慧文出去透透气。十点也是正好是病房消毒的时间。
他们在草坪上遇到了雪莹和她的儿子。
“今天没有风哦。”她远远喊道。
宗彦推着轮椅走过去,仔细端详她儿子小洛的脸。“好像胖了点嘛。”
雪莹爽朗地笑起来。听到别人夸奖儿子气色好,是她最开心的事。蜷缩在轮椅中的小洛手筋凸显,跟“胖”是不沾边的。他五岁时掉进池塘里,过了十几分钟才被捞上来。他在睡梦中一天天长大,现在已经八岁了。
“昨晚回家了?这就对了嘛,早该请护工了。”
小洛和慧文原本是邻床,慧文感染上肺炎后,医院把她安排到单人病房。宗彦觉得单人病房反而更好,可雪莹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常常过来串门。
另有一点让她在意的是,她觉得是自己的执着给了宗彦暗示,耽误了这个年轻人,尤其在知晓他们只是恋人关系之后。
“你跟我不一样,我没得选。慧文有家人可以照顾她,你犯不着这样。”这是雪莹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儿子出事后她就辞去工作,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套小公寓,但只是为了存东西,很少住宿。幸好丈夫家底深厚,就算这样耗一辈子,经济方面也没有问题。可是除了经济,哪里都是问题。
“我答应老公了。”
“嗯?再生一个吗?”
雪莹点点头。
“那太好了……”
宗彦觉得应该再说点什么,可是两人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慧文的口罩中央微微一凸,那是她在咳嗽,在室外几乎听不到。不像正常人的咳嗽会有张嘴吸气的预备动作,她只是嘴唇一颤,好像听了个蹩脚的笑话,“噗”地吐出一口气来。
草坪另一端,并排走来三个人影,中间的老人拄着拐杖。
宗彦眯眼看去,是慧文的父母和弟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