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台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变响。宗彦几乎半节课都在演示细节处理,学生们有些耐不住了。一看时间,还剩四分钟。
“如果大家都没问题,可以下课了。”
按东石的规定,提前下课是要扣课时费的,宗彦作为表率,除了身体抱恙,之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即便在慧文丧礼那几天也不例外。
“老师辛苦啦。”一个女学生笑颜如花地站在讲台前。
宗彦点点头,用遥控器关掉投影仪。下课队伍还剩一点尾巴在教室里,两个男学员朝这边瞥了一眼。
“我是小玲。”她脑袋一歪,露出一种期待对方恍然大悟的眼神。
“啊,小玲。”
她应该是之前索要微信的两个女生之一,究竟是哪一个,宗彦想不起来。
“听说,老师家里最近有人过世了。”
宗彦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看她,又继续收拾电脑和数位板。这不是什么秘密,东石的人都知道慧文的事。她得到的消息估计转手了很多次,所以变成了“家里有人过世”。
“如果心里不自在,不妨休息几天,我们都能理解的。”她仿佛正以学生会主席的姿态代表大家发言。
“谢谢关心。”宗彦努力挤出笑容。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吧。”她以极快的语速说完,然后抿住嘴巴。
曼云走进教室,关掉摄像机的电源,准备连同架子一起收走。这一系列动作是每堂课后的惯例程序。
“不好意思,我约了朋友。”
这句话是随口敷衍的,但是宗彦的目光恰好落在曼云身上,莫名就多了一层意思。小玲扭过脸,耐人寻味地看了眼曼云,点点头走了。
◇◇◇
宗彦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在转椅上眺望夕阳。
近来照顾不周,窗台上的绿萝有些萎靡不振。饮水机里的水还剩底下一点。
宗彦思索良久,接了一杯倒进盆栽,又接了大半杯倒进垃圾桶,水终于没了。他握着杯子穿过走廊,推门跨进大办公室。
东石教育除宗彦外,还有十二人师资团队,其中有七名教师兼职,剩余两名专职教师和三名助教公用一个办公室。曼云的位子在靠北窗的角落。宗彦走到后墙中部的饮水机旁接水。这种情况不常见,不过其他人见他端着空杯子,也就没有生出好奇心,自顾自继续工作。
曼云正在剪辑刚从相机里导出来的视频,一手键盘一手鼠标,快捷键用得相当娴熟。宗彦跟本地一家所谓的影视公司打过交道,对方的业务九成来自婚庆摄制。几位剪辑师的水平不堪入目,但薪水却过得去,时而也有私活找上门。曼云通过自学到达的水准也远在他们之上。
宗彦的脸出现在显示器上,曼云逐帧调整,并加以校色。适当增加对比度后,脸部光影一下子变得厚重起来。期间一位学员问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曼云把一张三条黑线的图片挂在宗彦额头。
宗彦特意把杯子放低,让水流注入时发出声响——他在饮水机旁待的时间有点长。
曼云今天扎了个花苞头,耳机完全罩住耳朵,大概听不见水声吧。
宗彦慢慢踱回办公室,弄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位名叫“小玲”的女学员,以及对她的回复,便拿出手机,给曼云发了条消息。
“晚上一起吃饭吧。”
他盯着对话框,直到几分钟后曼云回复。
“学生请客吗?”
“不是。就我们俩。”宗彦打完这六个字,犹豫片刻,把后面四个字删了。
屏幕底下蹦出一个表情:一只比熊还要胖的猫睡眼惺忪地打出OK的手势。
下班时间一到,曼云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宗彦慌忙收好笔记本。
“就我们俩吗?”
“呃,对。”
“哦。”曼云低头眨了眨眼,走到饮水机旁,把电源关了。
宗彦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干嘛?没水了,开着不安全啊。”
“哦,对。”
略显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走进“松露坊”,两人默默无言,好像之前就说好了去哪儿吃饭。
一桌客人刚巧离坐,曼云眼疾手快,用拎包占了座位。宗彦和平时一样,要了牛肉京粉和烧麦,曼云只点了肺叶京粉,宗彦自作主张给她加了一份锅贴。
假如她问起请她吃饭的缘由,宗彦打算半开玩笑地回答,因为工作辛苦犒赏一下。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就像保持每天的习惯那么自然。
“松露坊”的京粉配料共有大骨、牛肉、鸭肉、鸭血、肺叶、榨菜、木耳七种,慧文每次都只吃肺叶这一种。大概是巧合吧,七分之一的概率也不算低。
宗彦低着头,视野上方是曼云的手,恍惚间他不敢抬头,仿佛一抬头就会看见慧文的脸。
“你妈最近……身体好吗?”宗彦打破沉默。
“身体一直还行,精神不好。”
“是嘛。”
“嗯。本来恢复地挺好,前几天参加一个老年旅游团,除了她全都成双成对,心情奔溃了,哭了一路。”
曼云的父亲前几年患癌过世,母亲走不出阴霾,得了抑郁症。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曼云瞪了他一眼:“这句话嘛,我也想对你说。”
“啊?”
“你最近状态不对劲呀。”
“有吗?”
“我刚才剪的视频,可以拿去做减肥广告了。”
宗彦摸了摸自己的脸,没觉得瘦了,倒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刮的胡子。
“你现在比两年前更让人担心,我有点想不明白。慧文成了植物人,应该是打击最大的时候吧,现在的结果其实当初就知道了,难道你真的盼着照顾她一辈子吗?她有那么好吗?”
宗彦从碗口抬起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曼云的眼睛。
“对不起。”曼云躲开目光。
“干嘛道歉啊?嗯……听说你最近跟男朋友分手了。”宗彦想换个话题,却发现并没有绕远。
“你听那个女警察说的?”
“唉,是。”
“她这个人,神神叨叨的,好奇怪呀。”
宗彦忍不住笑了一声,曼云疑惑地看着他。
“男朋友条件不错,上回不是说要升总监嘛,国企是铁饭碗。”
“什么啊,你……”曼云挑高眉毛,“那个去年就拜拜了!”
宗彦伸长脖子向前一探。
“算了不说了。”曼云呼噜噜地埋头吃京粉,不理他了。
想问的话实在问不出口。假如信不是曼云写的,她会作何感想呢?为了让我走出悲伤,她替代慧文作最后的告别。若真如此,再愚钝的人也不可能体会不到这份心意。
她又是如何出入那栋老房子,替换掉慧文的便签的呢?难道慧文也给了她一份钥匙吗?
——我会查清楚青月和曼云之间的关系,在那之前,你先别瞎琢磨。
耳旁想起了张叶的的告诫,宗彦起身去柜台结账。
◇◇◇
“慧文……”
写下称呼,宗彦盯着稿纸半晌,怎么也写不下去了,脑海中全然是曼云的身影。他化作她的眼睛,在店门外看着自己和慧文共进午餐;跟随自己来到广场边,目睹笨拙的求婚仪式;住进溪田山舍的木屋里,躺在他和慧文躺过的床上,仰望星空与月亮。
宗彦放下笔,捏着眉心,感到一阵酸楚。不久便又烦躁难耐,把稿纸揉成团扔进纸篓,穿上外套出门去了。
驾车沿着江边行驶,速度保持在四十码,路灯的流光一道道划过引擎盖。宗彦受不了家里的空寂,打算就这样开到犯困,随便找个地方停下,睡在车里。
说不清是不是有意识的,他在广场边缓缓踩下刹车。现在大约十点半,广场上空无一人,江水在寒冷的夜风下泛起涟漪。他走到栏杆旁,尝试找到那天拿出戒指时他和慧文站立的位置。
那时,正有一道目光从人行道上的灌木从里望着他……宗彦无法遏制自己这样想象,同时回头看向路边。
一棵小叶女贞的枝头摇晃了一下!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凝神片刻,猛然间冒出另一个危险的念头。
灌木丛密不透风,有四个进入广场的断口。宗彦快步走向更远处的断口,接近时甩动胳膊小跑起来,准备加速冲出人行道。
一条纵跃的黑影从右侧扑来。宗彦躲闪不及,肩膀遭受重击,脚下来不及踉跄,身体已经失去平衡。他仰面卡在两棵灌木中间,脖子被人用手钳住了,下巴上传来冰凉的刺痛。对方手里有刀!
是他没错,戴白色的口罩的跟踪者,此刻他已进化为袭击者。他全身都在颤抖,气息刺耳,仿佛鼻孔里布满细针,掐住宗彦脖子的手掌不断调整位置。
“你想……干什么?”宗彦反倒不慌了,只是下腹被他的膝盖压得生疼,声音是挤出来的。
“是你杀了慧文!”
“……什么?”
“你杀了慧文,是不是?”
宗彦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
“回答我!回答我——”他的怒吼激起回声。
“不是!”
“你有钥匙,她对你没有防备,除了你还能是谁?”
“你是谁啊,为什么问慧文的事?”
“你别管。”
“我为什么要杀慧文?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因为你发现了。”
“发现了?发现什么?”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刀尖的压迫忽然松懈了。宗彦挡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抓起枯枝向上一挥,刺中了他的左脸。他闷哼一声,窜起身落荒而逃。
宗彦奋力追赶,奈何脚力不及对手。远处的路灯下停着一辆摩托车。他跨上坐垫,花了不少时间才将钥匙对准锁眼。
浙X53……
摩托车隐没在拐角的店铺后,最后几位号码来不及看清。
宗彦撑住膝盖大口喘气,回想对方的每一句话,没等调匀呼吸便拨通了张叶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