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今天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江边的秋风寒意袭人。曼云裹了一条米色围巾,少见地放下了长发,拢在脖子里。
两人无言地在街对面的台式餐馆吃过晚饭,宗彦提议去附近走走。餐厅里人满嘈杂,不说话倒也不觉得尴尬。曼云的状态和平时不一样,好像在等待宗彦开口说点什么。
来这里是刻意为之,但并肩而行的步伐却渐渐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现在八点半,广场上跳舞的阿姨们正在收拾音箱。不一会儿,只剩路灯与他们作伴。宗彦停下脚步,弯腰用小臂撑住栏杆。吐出的白气在黑色的江水前稍纵即逝。
“这两天请假,是家里有事吗?”曼云眺望对岸的住家灯火,站得笔直,双手插在衣兜里,说话的同时踮了踮脚。
“嗯。”
“慧文的事,学生们都知道了,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
宗彦用鼻息笑了笑:“没事。“
“你的人气越来越高了,停课一个礼拜,也没人抱怨。我手上还有三十几个人在排队。”
“排队上我的课?”
“对啊,插画班。”曼云重重点了下头,“电脑绘图发展到现在,新鲜劲早就过去了,大家都开始明白过来,工具再怎么智能,都不能代替功底。”
“确实。”
“可是其他老师都在软件应用上花功夫,这不是本末倒置嘛。”
曼云的观点没错,但过于理想化。最长的课程也就十八个月,不教软件出不了成果,美术素养这回事,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明白的。
“你看老赵他们几个,还有那个新来的叫啥来着,我上讲台都比他们强。”
宗彦笑了。
“我可不是瞎吹,每天看你的视频,都能背下来了。”
“倒也是,不知不觉五年了。”
“已经是个老姑娘啦。”
“没那么严重吧?”
“反正我妈是这么想的,她最近抑郁症发作,可能跟我和阿星分手有关。”
“……今后有什么打算?”
“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我要辞职了一样。”
“你不是一直想着自己创业嘛?”
“想归想,哪有那么容易啊。你呢?”
“我?”宗彦直起身,“我好歹入股了,大概会一直留在东石吧。”
“你不想……静下心来,画自己想画的东西吗?”
“已经很久没想了。”
“我觉得吧,你做个纯粹的投资人就挺好。管理啊、使唤别人这些事,不适合你。上课虽然不错,可是自己会有收获吗?把东西教给别人这种成就感,我是体会不来的。”
说实话,宗彦也没有收获真实的成就感。曾经热切的壮志,在遇到慧文后逐渐冷却了。
“我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感觉有点对不住永权。”
“没这回事,你认为永权真的很需要你吗?”
曼云自信的口吻,让宗彦有些意外。
“一开始当然是这样。但是慢慢的——你和其他老师一样只负责上课,却额外分走了一大笔红利——永权心里的天平就会倾斜,总有一天会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你好像比我更了解他。”
“不需要了解,他是个生意人。你呀,迟早被永权调去搞文化建设,最后自觉没趣,就退出了。”
“那样也不错。”宗彦轻松地笑道。
曼云抿住嘴,深吸一口气。“慧文从来不会跟你讨论这类问题吧?”
宗彦朝她看去。
“我是不是不该说起她?”曼云没有迎合目光,依然看着对岸。
“不是。”
“我很羡慕她的平常心,觉得一切像现在这样就挺好。好像什么也不需要做,等待时间慢慢流逝,一切自然会变得更好。我可以像她那样打扮,跟她说一样的话,可是这一点,怎么也学不来。”
江水轻轻拍打栏杆下的水泥堤坝,发出“嗒嗒”的声响。
“曼云……”
“嗯?”
“……没什么。”
“怎么了,有话就说呀。”
“嗯。两年前,十月份的时候,我在这里向慧文求婚,就在这里。”宗彦指了指脚下的地面。
曼云低头看去,不自觉地退后半步,好像踩到了什么易碎的东西。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唉是,我听她说过的。”
“是嘛,是听她说的……”
“是啊。”曼云点点头,似乎没有觉察宗彦话里的重音。
“前几天,我去了一趟溪田山舍。就是北湖的那家民宿,你也去过的。”
宗彦的余光看到曼云侧过脸来,但看不清表情变化。
疲惫忽然在此刻释放,他感到喉结自己动了一下,那句疑问便脱口而出:
“慧文的信,是你写的吗?”
◇◇◇
和曼云碰面前一刻,宗彦刚刚和张叶分开。一天跑下来,只排除了七名摩托车主。他本以为这项调查不难,事实上并非如此。工作日的关系,目标大多不在家,进工作单位就得通过门卫,登记,电话确认。有些人在流水线上工作,走不开,只能进厂房去找,有些在开会,要等,有些外出公干,有些甚至谁都不知道在哪儿。见着面之后,也不能光看一眼身形、确认脸上有无伤痕就走,至少象征性地提几个和不在场证明相关的问题。
另外,其中一名车主近期买了汽车,“雅马哈巡鹰”就借给朋友开了,他们只好再去找那位朋友。因此七个人只排除了六辆车。宗彦意识到一个简单的常识,车主和驾驶者可以不是同一个人,这项调查还有难以预料的分支任务。
傍晚时分,宗彦送张叶回平州分局。车刚停稳,张叶接到鉴定科打来的电话——第二次笔迹鉴定结果出来了。
宗彦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一张曼云整理的学员名单,拍照发给了张叶。那个班级在开课以后陆续加入了五名新学员,这五个人的名字是曼云手写补上去的。名单上的开课日期是去年三月。
张叶将这五个人名作为曼云的真实字迹,连同之前鉴定过的鞋架上的便签、从青月那儿得到的信、以及从废品站找回的笔记本一起,重新做了对比。
结论为:四份样本出自同一人之手。
“连笔记本也……那么多字全都是曼云写的?”宗彦难以想象。
“现在看来就是这样,这也是她精心伪造的鉴定样本。”
“她用了新的本子,照着原来内容的抄上去?”
“当然啊。”张叶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封皮是旧的,可以取下来套在新本子上。纸上的污渍,可能不是在废品站沾上的,而是曼云事先处理过了。把纸张做旧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脏水让它受潮,再烘干。便签可以拿冰箱上贴了两年的那张,裁小之后直接用,本子就没辙了,只能勉强这样处理。该巧不巧,慧文的母亲把笔记本卖了,导致你第一次得到的样本字迹只有那张便签。”
“她真是……太……”宗彦一时找不到词来形容。
“还有,四份笔迹虽然鉴定结果是一致的,但是曼云的真实笔迹和其他三者,也就是信、便签、笔记本的相似度,远远没有这三者之间的相似度高,明白这个意思吗?”
“明白。”
“真的明白吗?”
“什么意思?”
“仿造出来的三份笔迹高度相似,反而和自己原来的笔迹不太一样了。曼云把慧文现存的笔迹替换掉了,而且替换上去的笔迹和慧文的笔迹很像,她在尽力模仿。”
“是的,我没看出来差别。”
“便签只有十一个字,倒是无所谓,可是笔记本至少写掉了一半,那么多字,要写成接近另一个人的笔迹,一时半会儿是做不到的,需要反复练习。所以,曼云以慧文的身份给你写信,这个计划如果在慧文去世以后再开始筹备,我认为是来不及的。”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啊?”张叶白了他一眼,“不过嘛,一定是在她和青月合作之前。”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青月让这件事情有了瑕疵——就是笔迹一致的问题。青月既然不是在慧文附身的情况下写信,笔迹一致反而说不通了。这也是让我怀疑的起点。曼云的心思缜密程度远胜青月,难道她煞费苦心模仿这么多字迹,最后故意卖给你一个破绽吗?”张叶朝宗彦摇了摇头,“只能这样解释:在曼云原本的计划里,没有青月这个人。信会通过其他方式交到你手里,你看了之后,去慧文的住处找曼云事先留好的样本做鉴定,结果当然是一致的。由此你会相信,那是慧文从天国寄来的亲笔书信。只有这样,笔迹一致才有意义。但问题是,她怎么也想不好,到底应该如何把信给到你,而且是不止一次,到处是监控,要查出来太容易了。你的回信又该往哪里投递?就在这个时候,因为某种机缘巧合,她和青月碰面了,那时青月正准备替慧文做法,或者刚刚做完。就这样,青月成了合适的信件转手人。有了‘掌心字’做铺垫,青月在你心里就有了信用,而且她也有自己的利益,不会透露秘密。如果我是曼云,我会让青月把信一字一句背出,然后当着你的面写下来,这样做最稳妥。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可能沟通有问题,或者青月觉得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又或者这个老婆子记性不行了,嫌麻烦,就直接把曼云的原稿给你了。”
“你觉得……曼云为什么要做这些?”
“你问我?”
宗彦一时语塞。
“你们三个人之间奇奇怪怪的事,跟我没关系,我也没兴趣。除非——”
“什么?”
“曼云跟慧文的死有关。”
“不可能。调查结果不是已经排除她了吗?”
曼云的住所楼下设有监控,小区南北两个出入口也有。凶手袭击慧文那晚,她从下班进入楼道,到第二天上班,一直留在家里。水龙头上的指纹也不是曼云的。
“不一定非要她本人动手。”
“有同伙?”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有动机了,虽然有点勉强。”
“动机就是我?”
张叶一耸肩表示肯定。
“能不能……让我先去找她问清楚?”
◇◇◇
曼云从口袋里抽出双手,不自然地搭在栏杆上。随着指尖起伏,手背上的掌骨间出现了凹陷。
“你在说什么?什么慧文的信?”
“已经做过笔迹鉴定了……别再瞒着我了,曼云……”
“什么呀,我要回去了!”
曼云转身离开,走到广场中央又停了下来。宗彦这才追上去,发现她闭着眼睛,仿佛忍受眩晕似的,正在急促地喘息。
“是我写的。”平息之后,她如释重负地说,“对不起,跟你……开了个玩笑。”
“玩笑?你觉得那是玩笑?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很有趣吗?”宗彦起初并没有生气,但说着说着,几天来的郁闷和费解不由自主地发泄到语气中,“你都做了些什么啊……什么轮回转世,你为什么要让我相信这些?就算人真的有来世,有很多来世,无数个来世,但如果记忆不能延续,来世就没有意义,和只有一生没有区别。”
曼云吃惊地看着他,眼眸闪烁而湿润。
“难道不是吗?慧文已经走了,她留在世上的东西,只有墓碑下的骨灰。你这么做,只会让我更难受,无谓地延长痛苦而已,就好像……慧文死了两次。”
曼云不断寻找可以聚焦视觉的东西,而然广场上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风已经把她的长发从围巾里吹到了外面。
“我知道了,对不起。”终于,她低下头,慢慢朝来路走去,脚步散乱。
宗彦发觉自己的额头憋出了细汗,汗一冷却,忽然想起来还有话没说完。
“等一下,曼云……”
他追到马路边。曼云恍然若失,步履不停。宗彦只好抓住她的手腕一拉,让她正对自己。
“我问你,你有慧文家的钥匙,对不对?”
曼云好像没听懂。
“那栋老房子,慧文住的老房子,她是不是给过你钥匙?”
“……没有。”
“那你是怎么进去的?你要换掉便签和笔记本,必须得进屋才行。快告诉我!”
曼云幽幽地看着他:“你的眼神很可怕。”
“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我现在能进去,那么两年前也可以。”
宗彦愕然,猛地摇头:“不,不是,我没有。”
“那就是警察这么想的。你信那个张叶,还是信我?”
宗彦迟疑了。
曼云的嘴角浮现一抹凄婉的笑容:“我为了抢走闺蜜的男人,杀了她,是吗?你太自以为是了!”
她甩开手腕,力气大的惊人。宗彦这才发现马路两边都有行人在看着他们。片刻后一辆出租车经过,曼云伸手拦下。出租车仿佛继承了曼云的愤懑,一声轰鸣,疾驰而去。
◇◇◇
第二天上班路上,下起了大雨。许久没换的雨刷一边摇摆一边“吱吱”叫唤。车辆堆得越来越多,红灯也越来越长。宗彦把昨晚的事暂时赶出脑海,专心驾驶,否则时刻有追尾的风险。
手机在置物槽内震动起来,灵活地转了个角度。是永权。
“喂,曼云辞职了,怎么搞的?”
“啊?”
“你也不知道?”听筒里传来老板椅靠背承受压力的声音,“她一早跑来丢给我一封辞职信,交接方案也写好了。”
“她怎么说的?”
“什么也没说啊,所以我才问你。”
“她现在人呢?”
“走了啊。”
“我问问她。”
宗彦挂了电话,翻出通讯录中曼云的标签,却迟迟没有按下去。该怎么说呢?以上级的口吻挽留她?这也太可笑了。罢了,已经没有必要打这通电话了。
“怎么样?”宗彦跨进公司大门,永权逮住他问。
“呃,她没接电话。”
“这人……好多事情让别人一下子怎么接手?”永权苦着脸挠头顶,“你叫上曼云负责的老师,还有剩下两个助教,一会儿开会,十点整吧。啊?”
一起工作的五年的同事不明所以地辞职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如何应对下一步。也对,永权确实是个生意人,曼云说的没错。
宗彦摸出钥匙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发现一步远的地面上躺着一个白色信封。他连忙捡起来拆开,信纸上写满了熟悉的字迹。
宗彦:
很久没有收到你的回信,你还好吗?
我知道了曼云的事。我想,她大概没有勇气再面对你。现在由我来替她把话说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