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阿洪回来的时候,小春已经睡着了。秀香走上二楼,把暖风机搬进卫生间,拿了替换的衣服准备洗澡。
“回来了啊,没事吧?”秀香走到栏杆边俯视刚进门的阿洪。
“没事。”他抬头看了眼秀香,换上拖鞋朝厨房走去。
秀香随手把内衣裤搁在矮柜上,快步走下楼梯。“我来。”她抢在阿洪身前,端起灶台上的菜碗放进微波炉。“警察是弄错了人了吧?”
阿洪没有回答,在铁锅里倒入一层热水,蒸上已经凉透的红烧肉。
秀香明白阿洪的沉默,这一问是多余的。阿良刚才告诉她,阿洪在警察面前对自己跟踪袭击别人的事供认不讳。
脸上的伤,有半个月了,他说是骑摩托车摔的。秀香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伤痕像条蜈蚣,从嘴角往上,快到耳根的位置。如果是骑车没注意到突然出现的尖锐物,倒还说得过去,摔成那样是不可能的。秀香第二天特意检查过摩托车,一点刮擦痕迹都没有。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
“你去洗澡吧,剩下的菜我自己热就行了。”
“有什么不能跟我说吗?你又跟以前那帮人扯上关系了?”
“没有。”阿洪不耐烦地一甩手,好像要甩掉黏在手上的脏东西。
“是吗?那,他是什么人?”
“哪个他?”
“你跟踪的人啊。”
“……就是一个机构的老师。”
“老师?你为什么找他麻烦?”
阿洪低下头狠狠叹了口气,苦恼地捏着眉心,随即一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你哥知道你回来了吗?”
阿洪握着门把摇头。
“赶紧打个电话给他。”
“他现在出车了,不方便接电话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他一直等着呢。”
“你打吧,你打也一样。”
“我……”秀香想说我怎么说得清,阿洪已经掩上了房门。
透明锅盖下聚满水珠,覆在肉块表面的白脂渐渐融化,泛出闪亮的油光。
最近这一两年,不知怎地,阿洪和阿良的关系好像疏远了。按理说,他们不该有什么隔阂。秀香嫁给阿良时,阿洪还在念高中。两人相差十三岁,是兄弟,也像父子。
父亲在阿洪出世没多久便因急性胰腺炎撒手人寰,母亲深感两个儿子压力重重,在朋友的鼓动下辞掉纺织厂的工作,投身某家民营酒店,从白天忙到黑夜。阿洪自幼儿园开始,生活起居都由哥哥照顾。
可那时的阿良也是个孩子,他哪里懂得那么多道理。到了高中,他无心学业,和班上的不良少年打成一片。幼年的阿洪看在眼里,心生向往。直到今天,阿良始终认为弟弟的际遇是他一手造成的。阿洪已经二十八岁了,仍然没有独立生活。
“等他找到正经工作再说吧。”
阿良以此为借口,一直把弟弟留在身边。洗车店的老板是他先前的同事,店里其实不缺人手,老板碍于情面录用阿洪。阿良觉得有所亏欠,不是长久之计。
阿洪小学毕业前夕,家里出事了。母亲工作的酒店和贩毒团伙扯上关系,管理层几乎全体入狱,酒店也被查封。真正致命的打击在于,母亲染上了毒瘾。几经周转,靠朋友帮忙伪造鉴定书,才没有被强制关押进戒毒所。
阿良把母亲锁在家里长达两个多月,母亲终于戒毒成功,但是身体彻底垮了。从那以后,刚刚取得出租车运营执照的阿良支撑起了整个家庭。
这些事,阿良在结婚前毫无保留地告诉秀香。秀香琢磨了一个礼拜,然后跟阿良去民政局领了证。
“叮——”
微波炉停止运转,米饭也热好了。秀香跑了两趟,把四个碗和筷子端进阿洪的房间,搁在书桌上,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洗完澡,快十点半了,阿良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才收工。秀香走进卧室,躺在床上看了会儿手机,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阿嫂……”
秀香打开门,看着低头不语的阿洪,感到一阵欣慰。是的,他还是那个阿洪,即使瞒着哥哥干坏事,也会对秀香敞开心扉的少年。
“怎么了?”
“还没睡着啊?”
“睡着了怎么给你开门呐。”
阿洪抿着嘴笑了,忽然又一脸严肃。“我想跟你说个事。”
“嗯。”
“警察可能会找上门来,你总归会知道的。”阿良呼出一口气,手掌从前往后扫过寸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饭还是没吃吧?那就边吃边说,走,下楼去。”秀香推着阿洪的肩膀走下楼梯,从他房间把饭菜端出来又热了一遍。
“我……我跟踪那个老师,是为了一个朋友。”
两人在餐桌边面对面坐定,阿洪终于开口了。秀香轻声应答,等着他往下说。
“这个朋友,是初中时认识的。我们同岁,在一个年段。”
“没听你说起过嘛。”
“嗯,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没有人知道我们是朋友。”
秀香眨眨眼:“是……女孩儿?”
阿洪重重点了一下头,好像承认这一点需要鼓足极大的勇气。
尽管是诱导式的询问,得到肯定回答的瞬间,秀香仍感到诧异,紧接着,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沉。
既然是女孩儿,“朋友”的含义就变得复杂了。阿洪竟然有一个守了这么久的秘密。
女孩儿叫慧文。
“她是被领养的孤儿,经常受同学欺负,我在放学路上遇到过好几次。”
那时候,母亲酒店的涉毒案算是社区的大事件,成了街坊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些话越传越离谱,说母亲和酒店领导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一家人长期笼罩在流言蜚语的压力之下。阿洪在学校的境遇可想而知,他干脆破罐破摔,彻底沦为问题学生,打架逃课都是家常便饭。老师起初还隔三差五打电话来,母亲没脸接电话,阿良便在电话里和阿洪的班主任理论。当然,实际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他只是一味维护自己的弟弟,说这是弱者受到不公平对待后的反抗。几次下来,老师心灰意冷,也就随阿洪去了。
不难想象,阿洪看到慧文被欺,会产生同病相怜的感受。
“其实我也挺胆小的,自己被欺负了二话不说就打回去,可是看到慧文摔倒在路边——虽然欺负她的都是女生,我还是等她们都走了才过去。我对慧文说,应该反抗,否则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你帮她出头了?”
“也不算吧,抓了一些脏东西,放在她同学的书包里。”
“脏东西?”
“虫子,蛤蟆什么的,还有蛇。”
秀香长大了嘴巴。
“水蛇,没毒的。是趁她们上体育课的时候,偷偷跑到她们教室里放的。所以,那个同学——算是欺凌团伙的主谋吧——猜到是慧文报复,但没有证据。后来我跟踪她,发现她和另一个学校的男生躲在树林里亲热……”
“啥?初中生就……”
阿洪点点头。“那个同学是优等生,这种事被人知道就完蛋了。我把事情告诉慧文,让她作为把柄握在手里。她被欺负的事,就这样结束了。”
“然后你们成了朋友?”
“勉强算是吧。我经常跑去她家附近溜达。当时她们还住在杨家胡同的老房子里,楼下就是马路。她如果在窗口看到我,就会下来和我说几句话,有时也会沿着胡同走一段路,买点零食吃。慧文有一个很要好的女同学,几乎每个周末都来找她玩。我们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我不想出现在慧文的朋友面前,慧文也不打算把我介绍给其他人。”
“……你是觉得自卑?”
“有一点,但也不全是。那时候我麻烦不断,在学校是出了名的,这你也知道,而且妈妈的事……总之,我跟慧文走得近,对她没有好处。那个年纪,是对男女关系最敏感的阶段,那帮成天找我茬的家伙一旦知道我和慧文的关系,我们就会成为全校的话题,这比躲在角落里受欺负要严重多了。”
秀香连连点头,没想到阿洪小小年纪,控制力却很强。
“你现在跟慧文还有联络吗?”
阿洪凝视着秀香,眼中闪过一丝苦楚。“你先听我往下说。”
“好。”
“在这个小地方——虽然如今看起来也像个大城市了——现在认识的人,以后会认识的人,好像全都知道你的事。谁的妈妈吸过毒,和领导乱搞关系;谁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养父母对她不冷不热……嫂嫂,这一点你也有体会吧。我哥在车队里,除了现在洗车店的老板,就没有别的真心朋友。我不知道小春在学校里怎么样……”
“没有。”秀香连忙摇头,“小春不知道她奶奶的事,我们从来不提。”
“那就好。后来我上职高,和慧文不在一块儿念书了。分开前,我们做了一个约定:等长大了,一起去新的城市生活。”
秀香愣愣地看着阿洪,说不出话来。桌上的饭菜原封未动,阿洪连筷子也没拿起来过。
“慧文高中学习很忙,成绩越来越好,我们之间的联络也越来越少。她考上省里的大学,我们就只能在寒暑假见面了。每个假期,慧文的样子都不一样,都市的气息在一点点改变她。而我,好像永远是过去的样子。去新的城市生活,这个目标对慧文来说,已经达到了。每当心里涌上这种感觉,我就以为那个约定不过是年少无知的玩笑而已。但是每一年,慧文都会问我同样的问题。她说,你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
“去哪里生活。”
听到这里,秀香禁不住在内心感慨。那时她已经嫁进臧家,听阿良说,弟弟在一家融资公司找到了工作。后来才弄明白,所谓的融资公司就是高利贷组织,连办公地点也没有。而且,阿洪只是他们的兼职讨债人,靠威逼利诱混日子。秀香没有因此看不起这位小叔子,但是一个前途美好的大学生,却把未来寄托在阿洪身上,这未免……太冲动了,不是,冲动不会持续那么久。
慧文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在当地发展的机会,回到这里,在阳光下陪伴暗影中的阿洪,等待一个远走高飞的机会。在秀香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
“我们最后拿定的主意,是去省城周边山区做生态旅游。”
秀香不太理解这个概念。
“现在城里人度假都喜欢往村里山里跑,但又不能跑太远。浙北地区的城市周边有数不清的山,很多地方都在开发生态旅游,简单来说,我们想买下一栋山里的房子,做旅馆,然后建个小型农场,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见阿洪说得一本正经,秀香陷入了恍惚。她怎么也料想不到,阿洪会有如此纯净的理想。这个家,对他来说仅仅装载着不堪回首的过往吗?原来在阿洪心目中,我并没有让这个家变得更好。
“这个计划的好处是,一旦做成了就没有太大压力,因为运营的成本很低,我们还年轻,什么都可以自己动手做。但缺点也很要命,一开始就需要一大笔钱。我们根本没有钱。”
秀香回过神来,感觉阿洪的陈述就要到重点了。
“就在我决定放弃的时候,有人开始追求慧文,是她公司里的市场部经理。慧文的公司规模很大,不少人对她表示过好感,但是这个人不一样,他已经结婚了,而且很有钱。”
“然后呢?”秀香不禁皱起眉头。
“慧文决定骗他一笔钱,假装和他好上一阵子,然后分手,向他要封口费。”
“她……这姑娘怎么能有这种心思!你同意了?”
阿洪点头。
秀香闭上眼睛,又睁开:“你们这样做,还有什么意思呢?用这笔钱过日子,换作是我,每天都会想起以前做过的坏事。而且你、你怎么舍得啊?”
阿洪双手抹了把脸,低下头不说话了。
“继续说啊!后来怎么样?”
“那个家伙,就是那个市场部经理,为人实在太差劲了,粗俗不堪,是个十足的流氓。我看不下去,让慧文离开他了。”
“你们本来就在行骗,还挑三拣四呢。阿洪……”秀香缓了缓说,“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正直的人,虽然以前做的事情不上道,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可是你去骗人,你和十足的流氓有什么区别啊?”
“对不起。”
“跟我道歉有什么用?”秀香意识到自己竟然流泪了,她慌忙擦掉,觉得狼狈不堪。
“再后来,就是那个老师了。”
“什么?你们又骗了一次?”
阿洪用力挠着两侧额角的头发,站起来走到窗口。
“慧文和他交往了一年,出事了,成了植物人。”
秀香吓得挺直腰板,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有人半夜去她家里,扯烂她的衣服,装成强暴她的样子——其实是想要她的命。”
“现在呢?慧文她现在怎么样?”
“上个月三号,过世了,在病床上躺了两年,一直没有醒过来。”阿洪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
秀香思考片刻,忽然明白了。“是那个老师干的?他发现了你们的骗局,所以对慧文下手了?”
“一定是这样的。”
“你有证据吗?”
阿洪的背影缓缓摇头。“这个老师对慧文一见钟情。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但他还是单身,没有把柄。所以,要骗他的钱,只能把戏做足。”
“什么意思?”
“和他结婚,然后拿到分割的婚后财产。”
秀香忍不住冷笑出声。
“他有慧文家里的钥匙,而且,伪装成强暴,对他最有利。一定是他!”
◇◇◇
临近十二点,阿良才回到家,比平日晚了半小时。他说阿洪已经给他打过电话。
“没事就好,这小子估计又和谁结下梁子了,明天我跟他好好说说。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以前那帮底细不干净的人,不是随便就能撇清关系的。”
阿良洗完澡走进卧室,见秀香睁着眼,目光空洞。
“你别想多了,没事的,对方也没怎么受伤。大不了我替他上门道歉,赔点钱。啊?快睡吧。”
阿良关了床头灯,不久发出均匀的鼾声。他每天上午八点出车,傍晚回家小睡一会儿,然后继续工作到午夜,一天有十四个小时在路上。弟弟的终身大事未了,他就歇不下来。如果知道阿洪的作为,他该有多心痛啊。
秀香内心五味杂陈,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到三点,起床走下楼梯,轻手轻脚地从厨房里找出一罐啤酒。
拉环开启的瞬间,她听见了脚步声,猛然转身,只见阿洪像一堵墙一样伫立在她面前。她浑身一抖,啤酒罐眼看要脱手掉落。
阿洪迅速抬起左手,连着啤酒罐和秀香的手掌一起抓住。
“阿嫂……”他的眼眸反射出清澈的月光,“我今天跟你说的事,你现在要牢牢记住,但是将来的一天,你要全部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