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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彦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是在看到东环景苑小区正门的时候。

再往前行驶两个路口,就是臧泽洪工作的洗车店。

究竟喝了多少酒,什么时候走出家门,一点印象也没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每跳一次,听觉便中断一次。在中断的瞬间,他能感受到血液上冲脸颊的张力。

黑色的夜空下,路灯在挡风玻璃上的炫光前所未有地晃眼。即将穿过人行横道时,左前方忽然闪过一个人影,他用尽全力踩住刹车。一位闯红灯的老妇人瞪着铜铃般的眼睛,骂骂咧咧地走过车头,在引擎盖上重重击了一拳。

他感觉全身被点燃了,脚掌差一点就要转移到另一块踏板上。车轮在他的想象中碾过老妇人的身体,血浆从爆裂的皮肤中飞溅而出……

恍惚间,座椅往上一抬,轿车竟然已经冲上了人行道。他稍稍清醒,好不容易把车停住。回想刚才冲动的念头,全身直冒冷汗。

酒精的作用仍在加剧,宗彦关掉空调,打开车窗,冬夜的风吹在滚烫的脸上,没有一丝寒意。

水流冲刷的声音传入耳朵,他凝神望去,发现一旁的店铺正是“名仕汽车美容”。臧泽洪手拿水管的身影在洗车库的门框后露出一半。

宗彦躲在车里注视着他。

他尚且年轻,尽管举手投足间不见年轻人应有的活力,但他的年轻是事实。他和慧文一样年轻,年轻到可以把慧文载上摩托车后座,穿过这座城市,去往远方。

如果这才是慧文心之所向——万一真的是呢?三十五岁的我能带给她的,是多么枯燥无味的生活啊,短短一年也成了漫长的煎熬。

疲惫不堪的睫状肌松弛下来,眼前出现了迷幻的叠影。宗彦推开车门,摇摇晃晃地朝目标走去。

“喂——”

阿洪听到呼喊,转头看见宗彦,甩动的皮管只是停顿了一下,便又继续工作。

“喂!证明给我看。”宗彦吼道。

他置若罔闻,调整冲洗的位置,慢慢绕到车尾。

宗彦迅速伸手,试图抢夺皮管,对方眼疾手快躲开了。皮管一晃,一股水流溅湿了宗彦的刘海。

阿洪用粗重的鼻息叹了口气。“证明什么?”

“证明……”宗彦控制住摇晃的身体,“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怎么证明?”阿洪不屑地笑了。

“在一起这么多年……总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吧。你不是送慧文戒指了吗?嗯?戒指呢,没有吗?是送给别人的女人的吧。”宗彦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脑子有病吧,你先证明自己的清白再说。”阿洪不再理会,关掉水龙头,拿过抹布擦拭车身。

太阳穴里好像有东西要跳出来,喉咙一阵阵恶心,宗彦背靠墙壁深呼吸,慢慢蹲下身去。

“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慧文昏迷了整整两年,你干什么去了?”

阿洪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拍。

“你不敢,是不是?也对,你看你,每天在这里洗车,就算出现在慧文面前,也无济于事。你知道她在医院里躺一天要花多少钱吗?”

阿洪紧紧攥住抹布,指节崩的发白,忽然阴森森地笑出声来。“我为什么要出现?慧文的任务还没完成呢,她醒过来,还可以继续啊。”

宗彦反手一撑墙角,从地上暴跳起来,挥动拳头砸向对方。仍然处于俯身姿势的阿洪没能躲开,面部被击中,倒退两步捂住了鼻子。这一拳也让宗彦自己失去平衡,攀住车顶才勉强站稳,一口气还没喘平,他再次扑向阿洪。但第二拳被挡住了,两人的胳膊扭结在一起。宗彦借着对方的推力后跨一步,奋力顶出膝盖。阿洪应声跪倒,张大嘴巴,好像脱水的鱼,随即剧烈地呕吐起来。

“唉唉……你们这是干什么!”

在维修车间的员工听见动静,喊来老板劝架。他们的呼喊遥远得好像隔了一片旷野。宗彦感觉被人拦腰抱,反身一肘,不知打到了哪里,只听身后的人发出杀猪般的尖叫,他却头也不回。

撕碎他,把他砸烂!血浆从爆裂的皮肤中飞溅出来……几分钟前的想象再次浮现在眼前。

宗彦左手揪起阿洪的领子,右手握拳举到肩膀,正要泄尽怒火,手腕却被牢牢钳住了。他转过脸,费力地把视觉焦点落在来人脸上,是童晋。他的力量不可思议,宗彦的手臂像被钉在了铁柱上。

童晋双眉紧促,朝他缓缓摇头。

“放开……”

话没说完,宗彦便被他扯得原地打转,脚下绊倒了他探出的鞋尖,重重地仰面摔倒。

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视野中央是洗车库的大功率罩灯,像个白色的太阳,将天花板融进一片朦胧的光亮之中。

“带他去医院……”童晋大概是在对老板说。

周围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阿洪被人架走了。

“这个家伙怎么办?”

“找个地方让他休息会儿,我看着他。”

“我可不敢,我还没打烊呢,他再发飙我怎么做生意?”

片刻之后,宗彦被拉起来,跌跌撞撞走进洗手间。童晋靠在盥洗台前等他清醒。

“酒驾、斗殴,你可真行。”

宗彦撑着水槽大口喘气,想吐却又不出来。

“今天的事我就当没看见,臧泽洪那边如果要追究,那再另说。总之,这件事查清楚之前,你不能再找他麻烦。”

宗彦惨然一笑:“还有什么好查的?”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什么可说的。”童晋一耸肩,“你的车明天再来拿,我现在送你回去。”

宗彦坐进警车后排,面前是与前座隔离的铁栏杆。一颠簸,胃里更是说不出的难受。

抵达远洋公寓,童晋停稳车,从手套箱取出一个小物件。

“他的戒指在我这儿。”

“什么?”

“你刚才不是问他戒指的事吗?我下午找过他,向他要了戒指拿去珠宝行确认。”童晋从栏杆缝隙中把东西递过来,是一个红色的首饰盒。

宗彦打开盒子,戒指立在绸布凹槽内,泛着让人嫉妒的幽光。这枚钻戒的款式和他送给慧文的不一样,钻石要小得多,戒托的设计却更加时尚,自有一股年轻而洒脱的气质。

“世生珠宝的店员说是他们在两年前发布的秋季款,八月中旬上市的。臧泽洪购买的时间是8月24日。”

宗彦摘出戒指,颤颤巍巍地套进小指,大小正好。这也是慧文右手无名指的尺寸。

“10月4号,方慧文生日那天,臧泽洪带着戒指去她家里。刚进门没多久,夏曼云就来了。臧泽洪躲在卧室里,但是忘了把戒指藏起来,被夏曼云看见了。之后方慧文做了补救措施——也就是引导你买下戒指,但是臧泽洪认为,这个秘密最后还是被你发现了。所以……”

“所以是我杀了慧文?”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这么跟你说吧,就算我真的知道,就算慧文对我只有欺骗,我也绝不可能伤害她。”

童晋没有回应,宗彦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童警官,你为什么会在那儿?”

“嗯?”

“为什么会在洗车店门口?”

“哦,我准备把戒指还给臧泽洪,见你们打起来了……不是没机会嘛。”

“是嘛。”宗彦冷笑着说,“你是在监视我吧?我现在成了头号嫌疑人。”

童晋默认不语,他承认了。

宗彦把戒指摔给他,下车走向住宅楼,没有说告别的话。

进了电梯,忽觉胃部一阵痉挛,喉咙里有东西往上顶,他还没来得及撑住轿厢壁,呕吐物便从口中喷涌而出。

晚饭几乎没吃,竟然也能吐出那么多东西,粘稠的食糜散发出酸臭味。宗彦瘫坐在角落里,觉得自己也是一滩散发着酸臭的秽物。

过了许久,不见电梯开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按楼层按钮,正要爬起来,电梯却开始自动上行,迎合着预感一般,恰巧停在七楼。

电梯门开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逐渐变宽的灯光下。

“哇!你怎么回事啊?”曼云冲进电梯,蹲下身搭住宗彦的肩膀。

“你怎么……”

“你出门连手机都不带啊?我就知道你犯傻了,你跑哪里去了?起来。”

曼云用尽全力拉他站直,抬起他的胳膊,侧身钻到腋窝底下,架着宗彦往家门口走去。但她的力量终究承受不住,脚下一软,两人倒在走廊里。

“钥匙呢?”

曼云伸手摸进宗彦的外套口袋,两个月前的情节重现眼前。她纤细的、如白玉般光滑的脖子与宗彦交错相接,宗彦难以自持,一把抱住了她。

曼云轻呼一声,寻找钥匙的动作停止了,然后慢慢伸开双手,绕到宗彦背后,也紧紧地抱住他。

脸上的肌肉好像有了自主意识,拼命扭结在一起,嘴角受到脖子的牵引往下坠,宗彦的脸在曼云的胸口越埋越低,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曼云的手指在宗彦发间摩挲,双唇轻触他的额头。

“别这样……慧文走了,我还在呢。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明天我回东石上班,你不走,我也不走。好吗?”

宗彦泣不成声,只能一味点头。

“走廊里可是有监控的哦,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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