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宗彦推开四队中的褐色木门。
六张桌子的办公室里只有两人在岗,各种文件和档案袋堆得一片狼藉,仿佛刚刚经历过歹徒洗劫。隔夜的烟味在空气中残留一丝生草气息。张叶在靠窗的第二个座位上向他招手。
“交警队的资料整理出来了。”张叶一扭身离开转椅,把位子让给宗彦,“资料不能外传,你只能在这儿看。”
她的电脑屏幕上有一份打开的文档,每页的表格中汇集了车主的各项信息,右上角有一寸彩照。
“照片可以复制出来放大看。符合条件的总共有三十七人。你先看看,把完全不像的人排除掉,剩下的按照相似度排个优先级,我们一个一个去找。”
“好!”
宗彦调匀呼吸,坐下来仔细辨识。他被张叶的话激起了斗志,感觉那位跟踪者已成了瓮中之鳖。
前天晚上,摩托车尾座的阴影挡住了车牌的右半边。宗彦只看到“浙X53”的字样,后面还剩下三位数字或字母,排列组合的数量不下万计。幸好跟踪者曾在宗彦的小区登记,停在传达室门口的摩托车在监控视频中露出了上半部分,由此确定车型为“雅马哈巡鹰”,属于踏板式摩托车,白色。
“巡鹰”造型动感,深受年轻人欢迎,而白色又是最好卖的颜色。尽管如此,三十七辆还是比宗彦想象中多得多。
从昨天开始,张叶委托另一名同事“护送”宗彦上下班。早上八点半,宗彦准时从家里出发,刑警骑摩托车尾随其后,直到他进入东石所在的商务楼为止,下班同样如此,甚至包括中午出来吃饭的空挡。宗彦觉得过意不去,说中午自己点外卖就行。张叶否定了他的主张,直言保护是假,引诱是真,建议宗彦尽可能比平时更多外出。白天只要不去人少的地方,一般不会有危险。
“怎么样?”张叶耐心地等他看到文档最后一页,站在身后问道。
宗彦摇了摇头:“暂时没法确定,我再看一遍吧。”
他把照片存储至新建的文件夹中,用图片工具打开,放大到全屏,后仰上身拉开距离,试图找从眼神中找到记忆的重合点。可惜证件照的表情就像是两套模子里刻出来的,不是笑意盈盈就是双眼无神,和跟踪者当时既凶狠又紧张的状态相去甚远,可谁又会摆出那样的神情拍证件照呢?
最后,宗彦只能根据边缘印象来设定优先级。首先可以排除一个十九岁和两个超过四十岁的人。跟踪者的年龄应该在三十以内,但没有学生气,这是无需看到容貌就能感觉出来的;其次,还可以从脸型和发质来判断,口罩不会改变脸型,发型虽然可以变,但宗彦认为他的寸头即使留长了也不会打卷,由此把三个“大方脸”和两个“自然卷”排到后面;最后再降低两个肥胖者的优先级——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男人的体型变化不会太大。
三十七人缩减到了二十七人,只能到这一步了。
“慧文以前的交往情况,你清楚吗?”张叶问。
“她和同事好过一段时间。”宗彦昨天也在想这个问题。
“宏征科技的同事?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交往的时间应该不长,我跟慧文在一起之前,她已经单身有一段时间了,那时候她刚刚工作两年。”
“你见过这个人吗?”
“没有。不过应该是个工作经验丰富的人,类似项目经理这样的职位。”言下之意,慧文前男友是跟踪者的可能性不大。
“是嘛。分手了还是同事,也许男方旧情难忘。”
“她们公司有六百多号人,部门细分很多,平时见不着面的。”
张叶抿着嘴巴挠了挠鬓角。她没准会去调查这个人。
“对了!”宗彦忽然想起来,他摆脱跟踪者的控制,是因为抓起树枝进行了反击。
“扎到脸了?”张叶睁大眼睛。
宗彦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虽然没有直接看见,但手上的反馈力的确是刺中皮肉的感觉,短短几天恢复不了那么快。
“你用的是哪一只手?”
“右手。”
“他的左脸有伤。好,太好了!我不用拖着你到处跑了。”
“……”
“怕耽误你上课。”
“可以调课,我想跟你一起调查。”宗彦难得厚着脸皮要求。
跟踪者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因为你发现了。
这句话隐藏着难以言喻的不安,即使对方是一个索命的杀手,内心的恐惧也没有这种不安那么让人忧虑。
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宗彦发现了某样事物,或是某个事实,因此具备了杀害慧文的动机。这不是很可笑吗?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可能做出伤害慧文的事,更何况是谋杀。
先不考虑对方的逻辑从何而来。目前可以断定的是,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躲藏着一个认识慧文而宗彦却对其一无所知的人。
“明天,不,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我把这周剩下的课程延后。”
张叶体会到了他的迫切,点头同意了。
“还有件事。”她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操作一番后,把手机放到宗彦面前,“这是我找徐新梅的谈话录音。”
“徐新梅?那个护工?”
“嗯。”
“找她做什么?”
“你手心里那三个字的谜团,解开了一半,是她告诉青月的。”
“怎、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知道?这不可能啊。”宗彦惊讶不已,“前一天傍晚阿梅就回去了。那天半夜,监控里也没看到她再进过病房。”
“不是那天。”
“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换个时间点考虑,答案就变得很简单了,一句话就能说明白——慧文在别人的手心上写字这件事,发生过两次。”
宗彦说不出话来,只觉全身发麻。
“在你手上一次,在阿梅手上一次。阿梅那次,发生在慧文去世前一天的中午。”
张叶说完停顿了许久,宗彦仍然抓不住思绪。
另一名刑警坐在靠近门口的位子,咬着笔帽,正为什么一筹莫展,对这边空气的异常扰动毫不关心。
“‘让我走’这三个字,其实就是慧文说的一句话,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传递信息,和普通人说话没有区别,可以在那时对你说,当然也可以在其他的时间对别人说。这样一想,是不是就好理解了?”张叶的声线变得柔和起来,“我猜,慧文并不能分辨身边的人是谁,即使在回光返照的那段时间里,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有清醒的意识,她只能尝试抓住每一个机会,结束痛苦。”
“你是说……她不知道身旁的人是谁,不知道是我在陪她……就算是在我手心写字的时候也一样。”
“是啊,植物人不就是这样的吗?”
这一句质问让宗彦无从言说。他开始深思“让我走”这三个字背后的含义。慧文写了不止一次,也许在阿梅之前也写过,抓不到任何人手时,写在被单上,写在自己的衣服上……她用仅有的意识不断重复这三个字。
宗彦停止窒息的想象,叹了口气问:“阿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张叶朝手机努努嘴。宗彦领会其意,按下音频波形下的播放按钮。他怕打扰到另外那位刑警,调低音量,把手机扬声器凑到耳旁。张叶和阿梅的对话徐徐展开。
当听到张叶提及“百路”中介公司时,宗彦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正是通过望明医院的推荐联系到“百路”,而阿梅是“百路”的员工。
青月当年之所以能成为炙手可热的灵媒师,竟然是依赖像阿梅一样的护理师!随着阿梅的陈述,宗彦越听越惊。
“百路”的业务不止于医护,还有各类家政、私教等服务。相比中介所,它更像一部调动人力资源的庞大机器。任何一个有一技之长的人只要登记在案,就会成为它的下线资源。
“我们接了活,进到人家家里,一边干活一边做好各种信息记录。怎么做记录,领导会有安排,根据工作内容发给我们不同的表格。记录合格了就给奖金。这些信息公司怎么用,给谁用,我们都是不知道的。青月是例外,她认识我一个亲戚,我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私底下没有交情的。”
宗彦听懂了,慧文在阿梅掌心写字这条信息,是阿梅额外透露给青月的,相当于外快,像她这么做的人不在少数。青月笼络了一个护理师团队。她的生意,很多是靠护理师游说逝者家属得来的。
“那时候,小方的手忽然抖得很厉害,就像是正常人发寒热一样哆嗦,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后来才发现,她在我手上写字呢!刚写完,监测仪就响了。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检查,我一下子傻了,就、就什么也没说。”
很显然这为自己的辩护,阿梅一再强调她的护理经验丰富,见多识广,说慧文绝无活下去的可能,她是否向医生汇报病症,结果都是一样的。
阿梅知道青月当时的处境,这条亡者信息对她至关重要,回去当天就与她取得了联络。
音频播放完了,宗彦听得心头冒火,却无处发泄。
“这样的公司,你们不打算做点什么吗?这简直跟偷窃……比偷窃更加可恨。”
“我已经上报了,等领导安排吧。”
宗彦站起身,在两排桌子中间走了几个来回,最后按住额头靠在桌沿。
“不对,我还是觉得……”
“还是觉得说不通,是吧?”张叶打断他,“所以我才说谜题解开了一半,因为这件事还是缺少一个环节——慧文在你手心写字,阿梅不知道的。”
“是啊!”
“但是青月却知道。她在那场法事的最后,特意把你叫过去,抓住你的手写字,这绝对是目标明确的举动。”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宗彦的嗓音终于引来另一位刑警的侧目。
张叶走过来,双手插进风衣口袋,半坐在宗彦对面的桌沿。“你别忘了,还有曼云。”
“曼云……”
“信是曼云写的,字是写在阿梅手上的,最后呈现这两者的人,是青月。我问过阿梅,她没见过曼云,曼云应该也不认识她。但青月可以把她们连接在一起。也就是说,他们三个人之中,只要有一个人知道慧文在你手心写字,问题就解决了。是谁,不是显而易见吗?慧文过世以后,你和阿梅没有碰过面,她不可能知道。青月在招魂之前,你跟她连一句话也没说过;只剩曼云。”
“可是,我明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张叶看向一边,眨了眨眼,又把视线移回宗彦脸上。
“怎么?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并不表示你的判断就是事实。或许你是在无意识间透露的。只有这种可能,否则的话,就只能解释为读心术了。”
宗彦用掌根按住眼睛,努力回想这段时间和曼云的交集。他的头脑慢慢清醒起来:是的,这段时间很有限,就在慧文过世到青月招魂之间,青月招魂是头七那天。前三天是丧礼,曼云来了,我跟她说了什么呢?
宗彦挪开手掌,看着自己的手心……那一幕恍然间重回脑海。
“是的,是的……我知道了。”
“想起来了?”
“落葬那天,在墓园。我对曼云说,也许慧文是有感觉的。”
“然后呢?”
“就说了这么多,但是,我是看着自己的手掌说的。”
张叶仰起脸看着天花板:“原来如此。那时候青月已经从阿梅口中知道慧文写字的事,假设青月和曼云也在那天之前接触过,那么曼云也能知道。她看到你的样子,马上就想到慧文也在你手心写字了。事情的连接点,就在这一瞬之间。”
宗彦颓然倒回椅子里,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