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周医生笑着端起浓茶喝了一口,十分美味似的滋滋牙,然后在转椅上一侧身,朝宗彦架起了二郎腿。
“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科学。沈先生,世上有那么多人研究脑科学,他们不可能同时出错,而且往同一个方向出错,光是从逻辑上就说不通的呀。”
“我明白。我并不是在质疑什么,只是说出心中的疑问。”
“嗯嗯。”周医生敷衍地应和着,似乎不觉得宗彦真的明白什么,“其实像慧文的情况,在昏迷病人中是比较常见的。车祸啦,跳楼啦,打架斗殴什么的,研究样本足够多,不会有例外的。只不过呢,到了那种程度,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就都接回家了。所以,你眼里能看到的病人,病情相对较轻,看起来都有复苏的希望。但慧文不是。”
印象中,他还是第一次明确说慧文没有醒来的希望。想想也是当然的,人已经不在了,说有希望反而不合适。
“但我确实……感觉到她的手指动了。”
护士推门而入,打断了交谈。周医生从她手上接过一份文件,一边扫视一边向她发问,稍后又打了几通内线电话确认什么事情。
“手指动是吧?”
等他再对宗彦开口时已经过了五六分钟,居然还能连着刚才的话头,但他同时在操作电脑,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了。
“听过膝跳反射吗,嗯?神经指令不是非要经过大脑的。有些病人甚至能保留规律的生物钟,早上醒来,晚上睡觉,眼珠会转,手指当然也能动。这些情况跟意识没有关系。唉,你让陈康家属过来一下。”
最后一句是对护士说的。这位医生显然已经对出院的病人失去兴趣了。
再说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留在掌心的字只是慧文的私密耳语,只属于宗彦自己。
宗彦默默走出医生办公室。走廊尽头的光在油漆地面上投下亮斑,歪歪扭扭的,好似水面被定格住了。宗彦的视线随之延伸过去,落在11号病房的门框上。
慧文已经不在那里了。宗彦迈开滞重的脚步,朝那个方向走去,内心涌起一阵无法言喻的寂寞。
病房仍然空着。他像平时那样坐在陪护椅上,抚摸已经换新的床单。慧文穿过的两套病号服,也已经洗干净了吧,又可以给新的病人穿。宗彦逐一打开储物柜的柜门,里面就像他的躯壳一样,空空荡荡的。
慧文在宗彦的生命里走过了三年,其中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打开广播;给她洗脸,梳头,更换尿垫;用破壁机打碎食物,吸进针筒后注入鼻饲管;然后翻身,按摩,检查有没有痰;只要天气不太糟,就推轮椅出去溜溜;每两天洗一回衣服;虽然没有东西经过口腔,但一周也要刷牙三次……
比起那套单身公寓,这间病房更像是他的家,有“妻子”陪伴的家。
忽然从隔壁传来女人呕吐的声音,因为两间病房都开着门的缘故,听起来格外清晰。
宗彦来到隔壁门口张望。卫生间开了一条缝,雪莹双手撑住水槽,肩膀随着呕吐不断起伏。
“你没事吧?”
雪莹被他吓了一跳,“没事”两个字说了一半,嘴巴又圈成了“O”形。
过了一阵总算缓和下来,雪莹打开水龙头漱口。呕吐的症状看起来很强烈,但水槽里并没有吐出多少东西来。
“要不要叫护士过来看看?”
雪莹的脸和嘴唇都很苍白,神情却不显病相。
“不用,只是……妊娠反应而已。”
“啊,原来是这样。”宗彦笑着说,“恭喜啊。”
雪莹朝儿子病床的方向指了指:“怀他的时候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次倒好,是个闹腾的家伙。你这是……来拿东西吗?”
“嗯,是啊。”宗彦不知该怎么解释来意。
雪莹做了个深呼吸,刚一转身,忽然腰板一挺,又抱住水槽干呕起来。
破碎的家庭终究要迎来新生,宗彦从心底为她感到高兴,可是当他走到小洛身旁,却莫名地留下眼泪。
小洛瘦弱的身体在被子下撑起一个轮廓,倘若健康成长,这个轮廓一定会更加清晰有力。床头柜上放着白边相框,里面是小洛在公园里荡秋千的照片。雪莹说,如果不看照片,她都不确定小洛在长大。
慧文过世四天,宗彦始终没有哭过,现在却不知为何无法控制。雪莹察觉到了,呆呆地在卫生间门口。宗彦一时手足无措,拉开玻璃门躲到了阳台上。
雪莹缓步走到身旁,等他回复平静。
“以前小洛淘气的时候,我总是对他说,再生个妹妹,就不要你了。”她笑了笑,“你说恭喜我,其实,我现在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宗彦说不出话来。
“知道慧文走了,说心里话,我有点羡慕你。这样说好像不太礼貌。”
“不……”
“我也羡慕慧文。我从来没见过谁,这么放不下一个人。”
“我只是,有点不太习惯。就算永远是那样,我觉得也挺好,真的,比现在好多了。”
“我知道。如果不是看着你照顾慧文,我可能坚持不到现在。”
“不是吧?我也想跟你说同样的话。”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宗彦考虑到雪莹的身体,说之前找的护工很能干,有需要可以联络她帮忙。雪莹说丈夫已经物色好了,这方面不用担心。
“别放弃重新生活的勇气,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我和小洛也会努力的。”
道别时,雪莹这样跟宗彦说道,透着一种“我们以后恐怕不会再见面了”的意味。
宗彦回到车上,看着前方灰蒙蒙的天空。这时手机响了,是慧文的母亲。
“唉,宗彦啊,后天头七,你也一起来吧。”
宗彦有些犹豫。
“不要紧的,就是几个自家亲戚。你人过来就行,不用准备什么。”
“我知道了。”
“那个……你早一点过来。”
“是白天吗?”
“不,头七是晚上做。我们打算下午做一场法事。”
“法事?”
“嗯,就是……”魏芬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什么法事?”
“就是……请慧文来家里,跟她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