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王护士把针头插入滞留管,调整好滴液速度。
“她现在的状况,还是少出去为妙。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她用耳温计朝慧文的耳朵随手一抵,在本子上写下记录,“三十八度六。”
王护士的态度冷漠而且办事粗糙,符合她一贯的作风。某次因吸痰不及时导致慧文呛咳,宗彦跟她闹过矛盾。之前鼻饲管堵塞的情况,也是发生在她当班的下午。她几乎总是皱着眉,好像病人是无用但不能丢弃的肮物。宗彦忍无可忍才向院方领导投诉。
“知道了,谢谢。”慧文的母亲魏芬语气谦和。
宗彦根本没把王护士的话当回事。她知道宗彦和慧文家人意见不合,故意把话说给魏芬听。谁负责陪护,就指责谁的做法欠妥。不过,为了留下病人而彰显康复技术的专业性,其他护士也有类似的倾向,只是不像王护士那般尖刻。
王护士一扭腰出去了。紧接着,把袖子捋到胳膊肘的护理师走进房间。她刚做完隔壁的按摩工作,散落的头发黏在额角。望明医院编制内的护理师相当紧缺,每人都要轮转好几个病房。
宗彦和她一起将慧文翻至侧身,她开始按摩后背,宗彦来到床位揉捏小腿。这是为了让输液尽量通畅。
“我来吧。”魏芬作势要把宗彦挤开。
宗彦摇摇头:“叔叔的腿脚还好吧?”
“老样子,当初怕痛不肯练弯腿。”魏芬不屑地皱起眉,“走是能走,坐下来腿是直的。”
慧文的父亲在去夏天做了膝关节置换手术。在那之前,虽然常年患有眩晕综合症,魏芬还是保持隔天一次的频率看望女儿,之后为了照顾丈夫便难以坚持了。
她和宗彦的母亲同样是六十三岁,看起来却苍老许多。头发可以染黑,眼神中的疲倦是无法遮掩的。
与慧文交往的阶段,宗彦只在路上偶遇过魏芬,两人轮流照顾慧文以后才渐渐熟悉起来。他们的交谈几乎全部集中在病房里。她是个传统而隐忍的女性,家中大小事情都由丈夫说了算。
如果不出意外,宗彦可以喊她一声“妈”。
“宗彦啊,是你妈在帮忙照顾慧文吗?”魏芬坐回椅子里,突然问道。
宗彦感到诧异,随即明白过来——床下有一双新添的拖鞋。
“不是,我请了护工。”
魏芬闻言松了口气。
上周,宗彦终于说服自己接下一个绘本项目,晚上只得回家工作。作为一名讲师,课时费只占收入的一小部分。慧文受伤以后,宗彦推掉了许多订单。这两天重新用起数位板,甚至有点生疏。
“真难为你了,我们家慧文耽误你太久了。”
宗彦揉捏的动作放缓了一个节拍,他故意不接话。果然,今天全家到位,必然有重大决定。
吊瓶中的盐水还剩一半,慧文的弟弟出现在门口。
“沈哥,来一下。”方志勇两个大拇指挂在牛仔裤的袋口,朝宗彦高声喊道。
宗彦跟他来到走廊,慧文的父亲拄着拐杖,靠在楼梯口的窗边抽烟。
“刚才跟医生商量过了,我们准备下周办出院。想听听你的意见。”他把脸转过一半,上身仍在窗外。
宗彦已有心里准备。“听听你的意见”这几个字,像是讽刺。
早在市综合医院做完脑颅手术时,对于在家看护慧文,还是把她送到康复医院这个问题,宗彦和慧文家人便各持己见。方家人认为没有必要花冤枉钱,只有魏芬和宗彦站在一条线上,但她的声音瞬间被一众亲戚淹没了。
宗彦明白其中原因:慧文是养女。
魏芬和丈夫的基因配对存在先天缺陷,保住胎儿的几率很低。她三十六岁那年,夫妻俩从福利院领养了十七个月大的慧文。之后不到两年,老天像是开了个玩笑,魏芬成功怀孕,生下儿子方志勇。
日子过得不宽裕,家里的钱要尽可能留给儿子。即便女儿是亲生的,多数家庭也会这么考虑。
慧文的名字是福利院阿姨起的。魏芬原本想让儿子叫“智武”,与姐姐对应,但丈夫没有同意。慧文是别人的孩子,这个观念在父亲心里不曾淡化。
从小学会察言观色,凡事先考虑别人的感受和利益,最大限度容忍娇惯的弟弟。只有这样,慧文才能得到父母贫瘠的关爱。
志勇支持把慧文留在家里的做法,而且态度异常积极。
“我妈是怕自己身体不行,才想出来要送康复医院,那种地方想想也知道,他们能做的我们也能做。我妈什么都不懂,你别听她的。”
慧文工作以后独自居住在方家的老房子里。即使父亲再三承诺房产没有姐姐的份,只是因为房价还有上涨空间才暂时不卖,志勇依然放心不下。
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宗彦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功利心?所谓“那种地方想想也知道”的经验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慧文被留在了家里。可仅仅一个半月,魏芬便累到了。父子俩逐渐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慧文不是一件存放在家里的物品。他们总算接受了宗彦的提议。
——我才是你的家人,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第一天把慧文接到望明医院的时候,宗彦觉得她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喂,你倒是说句话呀!”志勇在一旁催促。
宗彦瞥了他一眼,面朝慧文父亲说:“她的肺炎很严重,每天要打点滴。现在接回家,我怕……”
“医生说过这个情况了。这样下去没个头,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你有钱我知道,自己留着不好嘛。”
说话的是志勇。老父亲抽着苦涩的烟,似乎默许儿子替他发言。
“那不如,不给她吃的就好了,岂不是更爽快?”宗彦语气冰冷。
“你这是什么话!”志勇摸了摸推平的鬓角,露出发狠的眼神,“你搞搞清楚啊,我姐就收了你一个钻戒,你还真当回事了。谁说她一定嫁给你?哪个女人不喜欢首饰?反正上面又没刻名字,你拿回去,以后再送给别人不就可以了……”
“行了!”慧文父亲用摔掉烟头的动作打断志勇,转身对着宗彦长叹一声,“你重感情,这很好。要是慧文好好的,把她交给你我不会犹豫的。可是,你站在我们的角度想想,你做得太过了,让我们负担很重。”
宗彦体会出其中的含义:家人之间的付出,应该处于道德的最高水平,而作为外人的宗彦却超越了他们制定的标准。
“我快七十岁了,你看看我的样子。我们真的做不到像你那样。”他的眼眶红了。
魏芬站在病房门口,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她一天天垮下去什么也不做,我真的不忍心。等她退了烧再说吧。”宗彦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