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就在刚才,右手无名指感觉到一阵冰凉,还有微微收紧的力量——我想起了戴上钻戒的那一刻。
江畔的广场上,有人跳舞,有人玩滑板,有孩子在玩纸飞机,对岸是灯火阑珊的住宅。你一声不吭地拿出一个红色的毛绒绒的小盒子,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的只能是戒指的那种。天啊,我想,你不会是要单膝下跪了吧?
幸好你没有,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你也知道我不喜欢你这么做。我们相识只有三百四十九天,但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以前,我总是觉得,爱情最重要的是能量,是只要见到对方,就无法抑制的能量,让我雀跃,让我无所畏惧。表面的我越是内向文静,心中越是渴望那样的澎湃。直到认识了你,我才明白,我并不需要什么能量,也不需要由此唤起的快乐和勇气。我不用做任何改变,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轻松,像山林间的溪水缓缓流淌。
你就像是另一个我,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要什么,我说一个字你就明白了整句话。我不敢想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即使是在最消沉的时刻,只要想到你,就能从容面对。与你相遇是何其幸运,和你在一起,就是世界运转的全部含义。
真遗憾,这些话没有机会亲口告诉你。
一瞬间我到达了那片广场,可是我看不见跳舞的人,看不见滑板和纸飞机,只有冰冷的江水摇晃着月亮。
是啊,已经冬天了,是另一个、又另一个冬天。
我听到有个人喊我的名字,她来到我身边,拿着你送给我的戒指,让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说,你正在江对岸静静地聆听。
在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人世后,我穿过长长的隧道,也曾遇到过别人。她满怀期待地站在隧道尽头的光芒之中,好像已经等候我许久。我不认识她,但却知道她将领着我去往新的世界。可是不一会儿,她就转过身来,问我是不是还没有准备好。那一刻,我满脑子都是你,宗彦。
我知道你也在想念我,你应该比我想念你更想念我吧。真的对不起,我醒不过来,不能给你拥抱。
三天前,我去了一趟家里,看到你也在,真是又惊又喜,有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但我没有时间了,那时,支配实体的力量快消失了。
我说让我走,你会觉得我无情吗?
我舍不得你和这个与你一起生活过的世界,但我也明白,期待“不舍”的回馈是有多么自私。除了思念,我再也给不了你任何东西。
让我走吧,宗彦。我今生的记忆正在慢慢变淡,轮回以后,将被彻底抹去。而你却要承受余生的思念,这个世界对活着的人太不公平了,每当想到这里,我的意识就难以平静,无法坦然面对下一段旅程。我去了许多生前去过的地方,那些童年的场景、我的学生时代,都已经被浓雾遮盖。我想,也许很快我就会忘记和你的相遇。
告别时刻,人人都会说:“可别忘了我啊。”但我不想这样说,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只有你放手,我才能安然离去。
◇◇◇
“阿姨,家里还有慧文的东西吗?”宗彦单手握着方向盘,拨通了魏芬的电话。
“东西……烧衣包的时候都已经烧掉了。”
“不是衣服,有没有本子一类的东西?或者……”
“本子?”
“也不一定非要是本子,信纸,小纸条,只要写过字的都可以。”
“哎呀,你不早说,我叫收废品的来过了。”
“全卖了?”
“她用过的杯子、碗筷,还有一些小摆件都还留着,但是书啊本子什么的……对了,还有照片。”
“照片上有写字吗?”
“这倒没注意,我现在去看一下。怎么回事啊宗彦?”电话那头传来脚步声。
宗彦没有回答,又问起慧文上学时的教材和作业本。可是这些东西早在慧文搬去老房子的时候就当废品处理掉了。
“照片上什么也没写。”魏芬确认后说道。
宗彦懊恼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收废品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前天。”
“你有这个人的电话吗?”
魏芬的回答让人绝望:那人是定点来小区吆喝的收购员,要找他只能等他下一次再来。“要不然我去问问邻居吧,看看有谁认识他。”
宗彦挂了电话,集中精神朝慧文的住所驶去。
◇◇◇
黄铜钥匙插入锁眼,转动的手感有些粘滞。这套中粮所的单位分房快三十个年头了,许久没有人住,隐隐透着一股霉味。客厅比两间卧室小得多,只有一张油漆开裂小方桌立在墙角。窗户是外推式的木格窗,打开以后需要靠铁钩固定。
宗彦先后走进两间卧室,打开所有柜子和抽屉,什么也没找到。客卧的五斗橱内有用于衬垫的报纸,是仅有的纸质品。这里除了大件家具,东西都被搬空了。出殡日的前一晚,按习俗要把逝者的衣物整理打包后焚烧。一个人的东西不会太多,方志勇开车过来,顺便就全部清空了。戒指大概也是那时拿走的吧。
慧文生前,宗彦只来这里留宿过四晚。他们打算在2017年的元旦搬家,暂时住进宗彦的单身公寓,领证以后再观望房市。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却在2016年的11月27日化为乌有,只差三十五天。
想到日期,宗彦便来到客厅和厨房的夹角位置。2016年的日历仍然挂在墙上,已经泛黄起翘。他一页页翻看,只找到一个红圈,但没有写字。圈出的日期是8月3日,正是宗彦的生日。
现如今,一部手机几乎可以满足任何记录需求,要找到一个人生前的字迹成了一件棘手的事。
实在不行,只能去慧文就职的公司碰碰运气。她从事人力资源岗位,即使无纸化办公已成趋势,总不至于从没用笔写过字吧。但是,两年过去了,公司没有理由保存慧文的东西。
宗彦魂不守舍地回玄关,正准备离开,一低头看见鞋架上贴着一张扁长的纸条,上面写有若干物品的名称。
手机,钱包,钥匙,纸巾,头绳,霜。——这是她提醒自己每日出门要带的东西。
终于找到慧文的字迹了!纸条是浅黄色的,贴在鞋架倒数第二层木板的边缘。宗彦小心撕下后放进了钱包。
◇◇◇
服务员端上咖啡的同时,张叶的身影出现在马路对面,宗彦站起来向她招手。
“不坐里面吗?”张叶用手拢住风衣的领口,透过落地窗朝咖啡馆内探头张望。细碎的短发遮不住脖子,更显得不胜寒风。
周末的傍晚,咖啡馆生意兴隆,但还是能找到一两张空桌。宗彦怕引人注目,才选了门外的桌子。时值深秋,四张室外桌除了他没有别的客人。
“不好意思,外面确实有点冷。”宗彦把咖啡杯端起来。
“算了,这儿挺好。”张叶侧身坐下,向服务员要了一杯柠檬水。
“耽误你休息了,晚上还找你出来。”
“没事,今天轮休,睡了一整天,有什么事说吧。”张叶双肘支在桌沿,好奇地看着宗彦。
“嗯……我想拜托你,帮我做一份笔迹鉴定。”宗彦从上衣内口里取出一张A4纸递过去。
张叶借着室内的灯光扫了一眼,保持低头的姿势慢慢抬起目光。“这是什么?”
今天下午回到公司后,宗彦在茶水间逮住永权,问他有没有从事法律工作的朋友。
“笔迹鉴定?”永权后仰上身,“跟慧文的案子有关吗?”
“不不,是我一位亲戚,闹遗产纠纷呢。”
“要打官司吗?如果光做笔迹鉴定,那直接找警察吧,就算找律师,最后还是要司法部门来鉴定的。”
“有没有这方面的专家,比如教授什么的可以鉴定呢?”
“专家教授啊,这我可就不认识了,而且教授做了没有法律效应吧。”
宗彦只得点头,他没法说不需要法律效应。
想来想去,找张叶帮忙是最实际的。可是神婆关亡的事,要怎么跟警察说明呢?张叶不知会作何反应,庞宽知道了必然会笑掉大牙。
宗彦回到自己办公室,把青月写的信扫描成电子件,截取其中的段落后再打印在A4纸上。
现在张叶看到的只有一小部分——
你就像是另一个我,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要什么,我说一个字你就明白了整句话。我不敢想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即使是在最消沉的时刻,只要想到你,就能从容面对。与你相遇是何其幸运,和你在一起,就是世界运转的全部含义。
“我想知道,这是不是慧文的笔迹。”宗彦回答。
“复印的?”
“嗯。”
“有原件吗?”
宗彦迟疑了。
“复印件会损失一些细节。还有,在笔迹鉴定的标准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参数,就是书写力度,只有原件才能看得出来。”
“那……”
“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许光凭这个就够了。”
“谢谢。有些内容实在不好意思展示出来。”宗彦假装腼腆地笑着。
“写得可真好呀。”张叶轻声读了一遍,“你不确定是慧文写的吗?”
“对。”
“在哪儿发现的?”
“昨天整理以前用过的公文包,在里面找到的。”
“是嘛。如果是慧文写的,起码在包里放了两年之久啊。”
宗彦硬着头皮点点头。
“也就是说,你认为除了慧文之外,还有别人可能给你写这样的情书?”
“不,没有没有……”宗彦一下慌了神,他没料到张叶会从这个角度理解。
“有也没关系啦。”张叶在鼻子前挥了挥手掌,眼角透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宗彦还想解释,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谎言逻辑不就是这样的吗?说得越多反而越乱。这时服务员刚好端出柠檬水,他也就不再多言。
“有没有样本笔迹?”张叶问。
宗彦从钱包里取出便条。“这是在慧文家里找到的,其他东西都已经当废品处理掉了。只有十一个字,不知道够不够。”
张叶接过便条捏在指尖,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贴在门上吗?”
“贴在鞋架上。”
“为什么是这样的形状?”
“嗯?”
“这是便签纸吧?浅蓝的底色,纸质跟文具店里卖的那种差不多。可是有像这样条状的吗?”
便签纸大约七八厘米长,但宽度不超过一厘米。七件物品,十一个字,呈一横排写在上面。
“可能是裁小了吧,怕客人看见会取笑她,所以没有贴在门背后,而是贴在鞋架倒数第二层。把外出要换的鞋子放在最下层,出门前就一定会看到。”宗彦想了想说。
“嗯……”张叶不置可否,把目光投向街道上的行人,“慧文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吗?”
“有一点吧。如果专注在一件事情上,她会考虑得很周到,但是事情一多就会忙中出错。特别是在人多的时候,她跟我一样,不擅长跟人打交道。”
宗彦说起初见慧文的情景。
那天他和几个学生一起吃饭。曼云推开酒店大堂的正门,和一位长发女子——也就是慧文并肩朝这边走来。宗彦以为学生们也请了曼云一起,可是自己这桌已经没有空位了。
曼云看到他,远远地招手,凑到慧文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慧文随即朝宗彦点头致意,浅浅一笑。两人走到隔壁桌子入座,那里原本坐着两男两女。后来从曼云口中得知,他们六人是高中同学。
没过多久,她们那桌便起了骚乱。慧文神色慌张,似乎丢了什么东西。曼云一边打电话一边安慰慧文。大约二十几分钟后,曼云的手机响了。宗彦跟随她的目光看向门口,一辆出租车驶上坡道停在门外。慧文小跑至车旁,从司机手里接过拎包。
她不停地向司机鞠躬致谢,一弯腰长发垂落下来,直起身把头发挽到耳后,再鞠躬又掉了下来,这样重复了好几次,直到出租车汇入街道。
宗彦既觉得好笑,又莫名地被触动了。一个有些粗枝大叶的女孩,对他人给予的帮助报之无以言表的感激。这顿饭剩余的时间里,宗彦的目光不时落向慧文的侧脸。
一对情侣从咖啡馆走出来,门把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声响,打断了宗彦的思绪。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走过一盏盏路灯,投影缩短又拉长,最终消失在街角。
“先这样吧,我尽快给你回复。”张叶把纸张和便签收进口袋,临走前喝下一大口柠檬水。
从清早出门到现在,宗彦一整天都绷着神经,他嘬了一口凉透的咖啡,瞥见隔壁小卖部的柜台,于是走过去买了烟和打火机。
他在二十七岁那年和第一位女友交往,按对方的意思戒了烟,到现在整整八年没有吸过一支。他以为自己会咳嗽,但事实上只是有些头晕而已。
假如张叶刨根问底,也许宗彦会招架不住,向她坦白实情。毫无疑问,她绝对不会相信有这种事。宗彦扪心自问,为什么不敢实话实说呢?是怕张叶拆穿青月的诡计?真的有所谓的诡计存在吗?
对青月来说,她为了重塑信誉,确实有必要让一个年轻人相信她的能力。因此动机是充分的,但是手法呢?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宗彦动摇了。应该说,从青月在他掌心写下那三个字开始,他就已经对三十五年来所认知的世界产生了怀疑。他对比过慧文的便签和书信上的字迹,就外行人的眼力而言,很像,实在太像了。
只有你放手,我才能安然离去。
这是信纸上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在等待答复。宗彦脑中忽然冒出一个离奇的想法——那么,能不能给慧文写回信呢?
不,这太可笑了。他摇了摇头,站起身走进咖啡馆买单。
两天后,张叶打来电话,她的结论让宗彦作出了回信的决定。
“吻合度满足判定条件,笔迹一致,那封信是慧文写的。”
宗彦在办公室里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