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半个小时到了,阿梅把侧卧的病人重新放平,掖被子时闻到一股异味,不用说,又得换尿垫了。
这次的东家是个六十九岁的老头,据儿媳说,是三代遗传的高血压。四十岁开始常年吃药,控制得挺好。今年夏天的时候,他帮朋友搬家。干了一上午重活,回来觉得头晕恶心。歇会儿去上厕所,蹲马桶上用力大了,屎橛子还没出来,人已经滚翻在地。
两次开颅手术,淤血是排干净了,人还是没醒。老伴早年先走一步,儿子女儿换班倒,陪护一个多月就坚持不住了,于是委托中介找到阿梅。
那时小方刚巧过世,空档期只有四天,运气不错——这样想有点对不住小方,她可怜,才二十八岁,不知怎的被人打了脑袋。阿梅起初以为她与人交恶,或者有不良社会背景,和她家里人接触下来,发现是朴实诚恳的平头百姓。她的男朋友年纪轻轻,自己照顾了两年,真是不容易。现在这样的人可不多见。
小方是阿梅护理时间最短的病人,接手时肺炎已经很严重了。先前也有病人是这么走的,阿梅有经验,趴到她胸口听一听就知道,活不久了。
她把毛巾用热水搓干净挂好,其他护理用品也放回该放的位置,站起身来跟老头的女儿道别。临走前,对方送了一盒酥饼,真是会做人。包装盒子大,晃晃听听,其实没多少东西。
阿梅住在文秀路,离老头家不远,走路半小时能到。坐公交车的话,算上等车的功夫也差不多要这点时间,能省则省吧。
那套房子住了二十年,木地板的间隙可以漏进绿豆,墙角被老公抽烟熏得发黄,可是没办法,这辈子换地方住怕是没指望了,儿子的房子还没着落呢。
老公不出息,每个月的工资抵不上牌桌上输掉的钱。家里的开销和儿子的大学生活费是靠她摆摊卖内衣袜子挣来的。这几年政府管得严,不让摆了,犄角旮旯里的店铺都要好几万租金,生意还不一定有地摊好,她承担不起这个风险。
天无绝人之路,肯吃苦,手脚利索,就能找到工作。在朋友的引荐下,阿梅从三年前开始成为了一名护理师。
想着过去和以后的事,她一路甩着酥饼盒,悠悠荡荡地走进楼门。
楼梯转角比平时暗,有人站在窗口背对着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之前没见过。
大概是来找某位邻居,对方不在家吧。干等着,可能是有急事。阿梅想问,又告诫自己不要多事。
“徐女士。”
阿梅打开家门,钥匙还没拔下来,听到女人在半层下面叫她。
“你是……”
女人穿浅褐色风衣,身材修长,头发很短,阿梅确信不认识她。
“打扰了,我正在办个案子。”她走上台阶,从内袋里取出黑封皮的小本子,上面压印着“人民警察证”五个字,“方便吗?问你几个问题。”
“……办个案子?”
女警微微一笑,自作主张地走进屋里。
“我家老头子犯事了吗?”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阿梅时而担心丈夫打牌的事,可是他们玩得也不大呀。是了,一定是又跟人打架了。
“家里就你一个人在?”
阿梅点点头,说儿子在外地念书,丈夫一早上班去了。
女警进到客厅,双手插在衣兜里,站着四下打量。阿梅琢磨不透,陪了个笑脸,转去厨房泡茶。赌钱打架的事,可大可小。这时候只能讨好她,先把事情弄明白。警察嘛,就爱摆摆威风,这女娃子估计平时没事干闲得慌,捋捋顺毛,没准就小事化了。
“警官呀,老头子脾气暴,但道理是讲的,别人不惹他,他不会急。”阿梅端出杯子放在茶几上,“对方是什么人?伤到哪里了?”
“坐。”女警朝沙发一摆手,好像她才是主人。
阿梅坐定,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挺直腰板。
“从九月底到这个月二号,你在望明医院做方慧文的护理工作。”女警说着一收衣襟,坐到身旁,“是这样吧?”
怎么问起自己事来了?阿梅心下一谨,缓缓点头。
“这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没有。”这个回答过于干脆了,阿梅顿了顿,反问道:“什么……特别的事情?”
“比如,病人是否有苏醒的迹象?”
“没有,怎么可能呢?”阿梅笑了,“小方的情况,叫最小意识,就是植物人里面最严重的情况,这个我懂的。”
女警直直看着她,好像在等她补充。阿梅心里发毛:“警官,到底出了什么事啊?我是正规医护公司出来的,我可是有上岗证的。”
“你认识青月大师吗?”
“青……大师?不认识。”阿梅用力摇头,觉得自己脸上的肉沉甸甸的。
“那好,我来给你介绍一下。青月,原名于志红,平州区于家村人,今年五十五岁,是一名专职叫魂的神婆。三十六岁才结婚,婚后不到一年,丈夫死于车祸,她辞了教师的工作,回到老家转行做神婆,给自己起了个叫‘青月’的别号。没有孩子,目前和一个叫王根的男人一起生活。”
阿梅尽量表现的不明所以,眉毛皱得脑袋发酸。
“一开始她做得很顺利,那时候于家村还住着不少人,她的名声传遍了兴吉市,都说她是大仙降世,很灵。但是后来忽然就不灵了,你知道原因吗?”
“不、不知道。”
“她嫌挣钱太慢,改在家里做法事,接待客人上门。这种急功近利的做法招惹了同行。本来就把她当成眼中钉,这下有了把柄,就怂恿村里人闹事,引她露出马脚。最后没法收场,只好关门大吉。”
阿梅越听越惊,这些事,她是不知道的。女警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她,警察做了详细的调查工作,是有备而来。能查青月,查她阿梅还不简单?
“同行的设计陷害虽然是直接原因,但如果不是真的不灵,那些村民是不会轻易响应的。那么,为什么突然不灵了呢?”女警架起腿,继续说道,“头几年,青月和其他神婆一样,是去人家家里做法事的,一个月下来做不了几场——不是生意不好,而是因为,她是有选择的。这就是区别所在。”
“我不懂。你到底要问我什么事情?”
“这几个人,那时候请过青月去家里叫魂。”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巴掌大的本子,翻开念了起来,“刘建德,肺癌死的;于贞宝,糖尿病;王金全,打架斗殴致死。哦对了,跟青月住一起的王根,是他儿子;然后是……”
一连串听了十来个陌生名字,阿梅耐不住,正想打断,女警合上本子,举在手里晃了晃。
“还有很多,我就不念了。这些人,有共同点。”
“共同……共同点跟我有什么关系嘛?”阿梅快哭了。
“第一,于家村人,或者住在于家村附近;第二,除了意外猝死的那几个,去世前都找过家政人员或者护理师。这两个共同点,至少满足其中一个。这样说明白吗?”
“明白。”
阿梅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这个女警绕了一大圈,目的是套她的话,换句话说,她其实还没把握。
“你说巧不巧,这些家政人员和护理师,无一例外,都由一家名叫‘百路’的中介公司做介绍。这个名字你应该很熟吧?”
阿梅愣住了。“百路”就是她的雇主公司,虽然只去过一次实地,但白纸黑字的劳动合同是货真价实的。原来“百路”从那么早就开始干这个勾当了。警察怎么会查到这个地步呢?难道青月自己坦白了?不可能,她保证过,这种事不犯法,警察管不着。
“啊,刚才那份名单,漏了最后一个人,方慧文。”
这句话打消了一线希望,说她没把握,只是自欺欺人罢了。阿梅闭眼叹息,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姑娘啊……你年纪轻轻,爹妈身体都还好吧?可能就没法体会这种事。”
沉稳的姿态起了作用,女警一听这话,表情变得凝重,刚才还在发光的眼睛眨了两下。
“农村人没文化就不说了,我刚知道有这回事,也吓了一跳。可是,请神婆叫魂的人,也有很多当医生、做学问的城里人。真正相信死人还能开口说话的,又有几个呢?这个事情嘛,说白了,就是让家人有个安慰,表示放不下,还在想着走掉的亲人。我们逢年过节给先人烧纸,是做给先人看的吗?是给活人看的呐,顺便找个理由,还能聚一聚。我们老祖宗,一辈辈就是这么传下来的。你要拿这个说事,说不过去呀。”
“嗯,你说得在理。”
“可不是嘛!我知道,做警察很辛苦,这种小事,姑娘你就放我一马,啊?我可没有犯罪吧?”阿梅笑着提起沙发边上的酥饼礼盒,“家里没什么东西,你来一趟不容易……”
“我再给你介绍另一个人,你的病人,方慧文。”女警没看礼盒一眼,脸色忽然变了,“她一个人住。两年前有人闯进她家里,想要侵犯她,结果导致她成为植物人。是,我父母身体还好,我不能体会。她只比你的儿子大四岁,你能体会吗?”
阿梅的下巴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她是被人杀害的,案子还没破。我们盼着她醒过来指认凶手。你做了什么?嗯,准确地说,你应该做什么,却没有做。你让一个我们等了两年的线索白白流走。你犯的法,称为妨碍司法调查。怎么样?把事情说说清楚吧,徐阿姨。”
腋下猛然渗出冷汗,阿梅一脱手,酥饼礼盒倒在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