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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时,两位女学生趁宗彦收拾电脑的空挡上来提问,宗彦只得耐性作答。几番演示之后,其中一个女生要求互加微信。
很多讲师会在第一堂课时把自己的联系方式投在屏幕上,宗彦不习惯这么做,但若学生主动索要,就没了拒绝的理由。被打扰是免不了的,不过有时也会带来一些好处。
学生之中不乏来自大型企业宣传部门的职员,公司花一笔小钱提升他们的设计品味,同时能充分了解讲师的水平,在私底下拉拢讲师成为公司的长期合作对象。这要比直接对接东石优惠不少。
另一种情况是,学生对讲师产生了兴趣。一方讲台能大大提升授业者的人格魅力,但那是带有欺骗性的。如果有人选择同一门课程连报两期,就会发现讲师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只不过是多年来反复修正、细化、提炼出来的程式。宗彦知道自己和大多数讲师一样,生活中其实无趣得很。
不管怎么说,两位学生是在真心求教,这种情况近几年已经很少见了。随着网络视频的普及,师生间的当面交流变得越来越没有必要。
曼云向他展示过某知名插画大师开设的远程教育课,仅仅依赖一个社交软件,便可完成报名、缴费、授课的全部环节。不用房租,不用交税,一个老师就是一个完备的教育机构。
“这可是大势所趋,用不着多少年,实地教学的形式就会普遍消失,最多剩下几个大牌机构,靠国家认证的文凭吸引学生。像东石这样的半吊子学校,迟早被淘汰。”
曼云的见解听起来一针见血。
“怎么样?以你的水平——这几个所谓的大师,我看顶多只有你六成功力——你一出手,顷刻间把他们干趴下,我做你的经纪人,绝对所向披靡啊。”
建立专业的教育平台,吸引天南海北的艺术家在平台上开课,或者直接售卖教程,把教育机构蜕变成互联网公司,这是她的一个创业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是振振有词,宗彦越是想笑。也许是看着她从一个机灵的小女孩成长为一名助理精英,没法装出肃然起敬的态度。当然,他并不怀疑曼云的见解。
在市场嗅觉和前沿理念上,东石没人能比得过曼云。但要独当一面,她还缺乏管理者的沉稳,和永权联手就能形成良好的互补。宗彦时常觉得,如果当初入股的人是曼云而不是他,东石教育的发展一定会更好,毕竟他作为讲师只能代表技术门面,是只要有钱就能请到的人。
以前,永权常常找宗彦商量决策,后来另一位讲师带着曼云加入,成为四人小组,再后来就只剩永权和曼云了。偶尔经过永权的办公室,看到磨砂玻璃上两人对谈的身影,宗彦没有任何不快,他在经营方面没有天赋,曼云愿意出力是好事。
永权的思想较为保守,曼云提出过许多大胆的想法,他都难以接受。作为朋友,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而作为工作伙伴,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宗彦逐渐意识到,曼云在东石做了整整五年,应该受了不少委屈,尽管交给她的事从没掉过链子。
快五点半了,宗彦的手机适时响起。
两位女学生对视一眼。“那老师你先忙,我们走了。”
宗彦一边挥手,一边退到窗口接通电话。
“宗彦啊,戒指找到了。”魏芬的声音压得很低。
“那太好了,我明天一早过来拿。”
“要早一点吗?那就七点吧。我到小区门口等你。”
“不,你在家就好,我上来拿。”
“我是怕志勇看到了会啰嗦。”
“……好。”
宗彦叹了口气,走回自己办公室。下班时间已经到了,他看到曼云挎着包穿过走廊,连忙喊住她。
“帮我把明天上午的课换到下午,麻烦你发个通告。”
“哦。不行,明天下午的教室都满了。”
“那就推后一节课。”
“你要去哪儿?”
宗彦顿了顿说:“去见个朋友。”
“知道了。”曼云低着头,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
“怎么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碰到那个女警察了。”
“张叶?她说了什么吗?”
曼云忽闪着眼睛:“嗯……也没什么,就是,还是没什么进展。”
“碰巧遇到的吗?”
“对。”
宗彦点点头,准备洗干净杯子走人。
“我跟阿星提分手,被她听到了,好尴尬呀。”曼云忽然又说道。
“阿星?哪个阿星?”
“算了,我走了。”曼云一扭腰,头也不回地走了。鞋跟撞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在门厅里回荡。
大概是她男朋友吧。不是大概,既然说分手,那肯定是男朋友了。但宗彦并不记得从曼云嘴里听过“阿星”这个名字。她似乎因为宗彦不知道这个名字而生气了。宗彦透过玻璃望着门厅,很快便把想不明白的事赶出脑海。
当晚,宗彦为明天的事辗转反侧,喝了两罐啤酒仍然睡不着。天快亮时,又一次梦到慧文在白雾中倒退的身影。
“让我走,让我走吧……”
她后方的树林沙沙作响,把她缥缈的声音完全盖住了。
◇◇◇
魏芬站在自家小区门口,瑟缩着裹紧外套,手腕上挂着一个硬纸袋。十一月中旬的秋风已然凉意十足。
宗彦摇下车窗,魏芬把纸袋递进来。
“谢谢。”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谢什么。”
钻戒已经送给慧文了,就不能说仍是宗彦的东西。至少方志勇的逻辑是这样,否则也没必要回避他。
宗彦在电话里说,有个自学珠宝设计的朋友希望借助实物参考,不知魏芬有没有起疑。
上班高峰还没开始,小区附近大多是出门买菜的老年人。无意间,宗彦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正跨在摩托车上看手机。运动感十足的摩托车停在银行门口,在清晨的暮色中甚是引人注目。
“你去找过青月了吗?”魏芬弯腰问道。
“还没有。”
“哦,那你慢点开,路上小心。”
“阿姨,你跟志勇说一声,戒指我只是暂时借用,很快还回来。”
“给我们没用的,你留着做个纪念吧。志勇那边我会劝他,你不用担心。”
魏芬用了“劝”这个字眼,宗彦不禁蹙眉。
县道上尘土飞扬,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于家村”的路牌靠一根铸铁杆子插在泥土中,几乎在摇晃。
顾虑的情况还是发生了,青月不在家,她的助手驼背男也不在。主屋的双开木门紧闭着,敲了许久不见回应,宗彦只好坐进院子里的一把竹椅中,捧着纸袋耐心等候。幸好今天的课取消了,如果按照原本的打算换到下午,多半赶不回去。
透过敞开的院门可以望见一小片田野,一根电线杆恰好处于视线的边界。闪眼间,某个深色的人影在那儿出现,又消失了。宗彦调整上身,让自己可以完整地看到电线杆,然后被牵引似的,从竹椅上站起来走向门口。
没走几步,那道人影从电线杆后窜出来,朝左侧狂奔,跨上停在路旁的摩托车疾驰而去。黑色的冲锋衣和牛仔裤,蓝白相间的球鞋。可惜距离太远,看不清车牌。
是刚才在后视镜里看到的男青年,没错,就是他!他一路从魏芬的小区外跟踪到这里……不对,也许从宗彦出门就开始跟踪了。
怎么回事?宗彦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从没做过违法犯罪或是伤害别人的事,人生头一次感受到隐藏在暗处的威胁。
会不会跟青月有关?他转头看着身后这栋紫色的房子,比起害怕,心中更多的是疑惑。
青月直到中午才回来。
一辆轿车行驶到无法再前进的位置——也就是宗彦停车的地方,司机下了车,还没站直就急忙打开后门。
青月和驼背男从后排两侧分别下车。青月身着藏青色的长衫,装束和召唤慧文那天一样。司机还想再送,她一边摆手拒绝,一边走向宗彦。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向两人的背影深深鞠躬。
“抱歉,久等了。”青月对宗彦挤出一丝笑容,语气像是知道他要来。她满脸疲惫,皱纹遍布的眼角仿佛打过蜡一样惨白。
宗彦想起魏芬的话:做这个可是要折阳寿的。
青月刚刚做完法事回来,鞠躬的男人是她今天上午的雇主。或许这几天她一直忙于奔波,什么时候来都免不了要在院子里等上一时半会儿。
通过为慧文做法,青月再次证明了自己。在魏芬家,坐在宗彦身旁的亲戚们曾经质疑过她,而近来又成了她的推崇者,帮她招揽生意,从中分一杯羹——这不难想象。
“信物我带来了,老师。”宗彦从纸袋中取出包裹在红色绒布中的首饰盒,“是我送给她的戒指。”
青月摘出钻戒,并没有细看,而是搓动手指,不断摩挲着铂金指环的表面,这样持续了足有一分多钟。
“可以了。还没吃午饭吧?”她将钻戒交还给宗彦,不等回答便走进院子,“不嫌弃的话,在这儿吃个便饭,我需要休息一下。”
宗彦没有说话,跟着她步入客厅。青月走上二楼,驼背男则拐进了厨房。室内昏暗的光线让人倍感压抑,宗彦无所适从,重新回到院子里透气。
大约二十分钟后,驼背男把一张折叠圆桌和两条长凳搬进院子,似乎是打算在院子里吃饭。宗彦不太确定,最终也没有帮忙。
“别误会,我们不吃素斋,但也不习惯吃外面的东西,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种的,吃不惯别勉强。”驼背男第三趟从屋子里走出来,双手各端着一盘菜。
宗彦本来没什么胃口,可他这么一说,连客套的余地也没有了。
一盘叫不上名来的小菌菇和一盘炒青菜,米饭只有两碗,筷子也只有两双,驼背男一屁股坐下去开始狼吞虎咽。
“青月老师不吃吗?”
“唔。”他用力点头,好像不是在回答问题,而是觉得味道相当不错。
宗彦尝了一口。菜很新鲜,但少油寡淡。若每日如此,驼背男要吃出现在的身形实属不易。
“不好意思,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宗彦忍不住打破沉默。
“都行。”
“请问这儿附近,有没有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
“啊?”
宗彦把摩托车和骑手的样子描述了一遍。“都行”听完摇摇头,眼睛一直盯着菜盘子,看不出来是否有所遮掩。等宗彦捧起饭碗,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风一吹,凉得快。吃完就上楼去。”他说着起身走向主屋。
宗彦立即放下碗筷紧随其后,用手腕抹干净嘴角。
青月等候在那间圆形窗户的房间里,她换上了白衫,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面前是一张不足一尺高的案几,上面有一尊铜鼎。闪亮的尘埃在铜鼎上方的光束内旋转漂浮。
驼背男换上棉布拖鞋,从房间尽头的柜子里取出一束线香,用打火机点燃后插入铜鼎,然后跪坐在青月右后方。
没有多余的拖鞋,宗彦只好站在门口远远看着。
线香烧掉大约三分之一时,青月的上身明显摇晃了一下。驼背男把耳朵凑到她嘴旁,随即神色慌张地跑去书房,返回时手上多了一张白纸和一支水笔。
青月的动作从摇晃变成了颤抖,从宗彦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脸。驼背男把白纸平铺在案几上,抓住她的手,好不容易让她握住了笔杆。
“怎么了?”
宗彦担心情况不妙,刚一抬脚,青月便挥手制止。宽大的袖口拂开尘埃,停止摆动的那一刻,她平静下来了。
驼背男退回到门口,和宗彦站在一起。
“她已经来了。”驼背男喘着粗气说。
“什么?慧文?”
“嗯,不过没有上身,就在她身旁。”
宗彦凝神望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青月周身的尘埃出现了奇异的扰动。她开始在纸上写着什么,却仰着脸,嘴里念念有词。穿过唇齿的气声宛如幽灵的低诉。
宗彦只觉口干舌燥,胸口好似堵着一团粘稠之物,每隔一会儿非要深呼吸一次不可。他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过了半小时,一小时,或许更久……
“吧嗒”一声,笔从青月手中滑落。驼背男冲上前去,扶住几欲昏厥的青月。宗彦一步步靠近案几,那张白纸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宗彦: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真没想到还能和你说话。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