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默哀毕。”
司仪走上讲台,再次调整话筒的高度,从西服内袋里取出稿纸。
“下面,我谨代表逝者的父亲方桂民先生致辞。”他摊开手掌指向站立在第一排的慧文父亲,并向他微微躬身。
“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前来参加小女方慧文的送别仪式。十一月三日凌晨一点,慧文走完了二十八年的生命旅程。如大家所知,慧文是一名孤儿,但此种不幸并未影响她的成长。她乐观坚强,与世为善,和她相处过的人无不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她的一生短暂,美丽,让人难以忘怀。
“七岁那一年,慧文从母亲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一刻,她和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这情景令我永生难忘。慧文从小懂得感恩,常常让身为父母的我们感到惭愧。
“慧文与疾病抗争了两年时间,现在即将入土为安。我们内心充满了无奈与遗憾,但同时也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我相信,她圣洁的灵魂定能到达向往之地。
“愿她的来生平安,幸福。谢谢大家。”
下一个环节是遗体告别,众人在司仪的指挥下排成长队,绕着棺木行走。
慧文的身体盖在白棉被下,枕边填满鲜花、元宝和剪碎的黄纸,把耳朵也埋起来了,消瘦的脸好像漂浮在那些东西上面。
前两天,慧文躺在灵堂角落的冰柜里,宗彦没有靠近。他既无法像家属那样答谢宾客,也不愿像宾客那样上完香就走。亲戚还能留下来帮忙,但他似乎什么也不会做,实际也并不需要他做什么。大多数的时间里,他总是独自一人在灵堂外的廊檐下踱步。
走完三圈,四名工作人员各持一角,迅速把棺木从吊唁坛上抬下来,放上一辆不锈钢平板小车,向焚化区的方向推去。场馆内顿时哭声四起。
宗彦在长廊中停下脚步,不再跟随人流,怔怔地看着庭院里成簇的紫色小花。十分钟过去了,慧文的每个细胞正在烈火中融化。
不知又过了多久,志勇手捧骨灰盒,面无表情地领着人群朝正门口走去。陵园就在围墙外。
今天的风不算大,但悠长连绵,志勇的孝服飘荡不止。慧文没有直系小辈,按习俗,只有志勇可以和“披麻戴孝”沾点边。魏芬一路抛洒的黄纸在空中一顿,便随风往后退去,仿佛对来路有所留恋。
宗彦站在入口附近,远远望着落葬仪式。墓地的面积和足球场相当,慧文的单穴墓碑在最靠里的位置。
单穴和双穴的区域是分开的,中间隔着一条四五米宽的水泥路。有个说法是,孤苦伶仃的单穴主人只能和境遇相同的邻居作伴,会嫉妒双穴的主人,扰他们不得安宁。
慧文可不会这么做,她从来没有嫉妒过任何人。
等到人群散去,宗彦才慢慢走向成排的墓碑。慧文的头像印在椭圆形的陶片上,她像平时那样微笑着,长发笔直,整齐地挽在耳后。铁桶里的纸钱尚未燃尽,闪着忽明忽暗的红光。
“你还好吧?”
曼云小心翼翼地穿过狭窄的走道,微微张开双臂保持平衡,生怕惊扰到安息之人似的,一面打量着身旁的碑文。
“呀,这人十五岁就……”
宗彦望了望四周,确认她是一个人来的。
“下了课想赶过来,发现今天居然穿了红色的衣服,只能回家去换,迟到了啊,真是太没脑子了。”她此刻穿着修身的黑色短西装,看起来干练有素。
“无所谓啦。”
“什么无所谓?穿红衣服也不要紧吗?”
“我是说,迟到没关系。现在安静多了,不是挺好嘛。”
“也是,那么多人围在她跟前,她都不一定看得到我。”
宗彦笑了。曼云总有一些奇思妙想。
“我看过这张照片,高中毕业以后拍的。”她弯腰撑住膝盖,盯着石碑说。
“是嘛。”那就是九年前,慧文的样子并没有多大变化。
“嗯,用来做大学学生证的,下一个就轮到我照了。”
那时慧文和曼云还处在每天作伴的状态吧。
之所以用以前的照片,多半是因为父母手头一时找不到别的近照。慧文自从上大学,一直到今天都很独立,和家里没有太多瓜葛。
宗彦不禁想起刚才司仪念出的吊唁词,那真是慧文父亲亲笔写下的吗?慧文的家庭情况特殊,应该不是用殡仪馆现有模板修改的,但他们可以参与润色。宗彦相信文如其人,慧文的父亲不像是能写出那种文字的人。
“曼云,慧文小时候过的怎么样?”
“嗯?”
“爸妈对她好吗?”
“嗯……你要说跟普通家庭一样,那还是有区别的。总之她就是比别人懂事。现在回想起来,她穿的衣服,文具什么的都很旧。嗯,是的,初中背的是一个男生用的书包,深蓝色的。”
一定是弟弟志勇换下来的书包。
“我有时会想——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太理性——如果慧文一直住在家里,就不会出事了。”宗彦说完自嘲似的笑了笑。
“是吗?可是有很多女孩一个人住啊,难道出了事,都要归结到独居的起因吗?”
这个角度的反驳,宗彦是认可的。
“你是在怪慧文爸妈?”曼云试探性地问。
宗彦没有马上承认,可这只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变得过于尖刻而已。“他们盼望这一天很久了,而且,认为慧文也在盼着这一天。”
曼云不解地看着他。
“‘我们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刚才在台上就是这么说的。”
“普通的场面话咯,总不至于一直哭哭啼啼的。”
宗彦摇了摇头:“整篇讲稿,我觉得都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代写的,唯独这句话是他们的心声。”
——让我走。
这三个字,就像是为了成全家人。慧文临终前的梦境,再次让宗彦感到钻心的疼痛。
你永远在为别人考虑。可是除了我,有谁真心挽留过你呢?
伤感之余,一丝愤懑在胸口回荡。
“怎么了?”
曼云一问,宗彦才意识到自己正看着手掌发愣。
“也许永权说的是对的。”
“什么?”
“慧文有感觉。”
曼云后仰身体瞪大眼睛:“你不是吧?”
如果她听不到,看不见,却能感知时间的流逝……那是多么恐怖的世界啊。“让我走”,就是在这样的煎熬之下传递给宗彦的。是这样吗?
掌心的触感太真实了,宗彦不相信那是梦。
一道颀长的身影远远朝他们走来,浅棕色风衣的下摆随着步伐前后摇晃。宗彦收缩眼睑,隔了一会儿才认出对方。
“谁啊?”
“警察。你……还是等我一下吧。”宗彦把曼云留在原地,转身朝张叶走去。
张叶昨晚打电话给他,问慧文的病房号。宗彦告之慧文已经过世,明天出殡。她沉默片刻,表示惋惜后便挂断了电话。
“看起来很憔悴啊。”张叶的微笑不无职业性的味道,但并不让人反感。
宗彦尴尬地摸着胡茬。
“一直想着有点进展再来,没想到……”
“有进展吗?”
张叶摇了摇头,稍后说道:“我来是想顺便问你件事。”
“请说。”
“慧文在受伤之前的那段时间,有没有丢过钥匙?”
宗彦低头回忆:“我没有那样的印象。怎么?你觉得凶手是用钥匙开门的吗?”
张叶用指尖轻轻挠着鬓角:“也是猜测而已。”
“为什么?那种锁,不用钥匙也能开。”
“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锁眼里面不留明显的刮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在这个小城市里,除了锁匠,还有哪些人能做到,我们一清二楚。当然,如果没有前科,那只能算他厉害。”
“庞警官他……倒没有跟我提过锁眼的事。”
“他排除了熟人作案的可能。”
“这跟钥匙有关系吗?”
“因为单单有钥匙是不够的,还得知道钥匙的主人住在哪儿。也就是说,钥匙不可能是凶手无意中捡到的。他必须在得到钥匙的同时,知道慧文的住址。如果不是熟人的话,这个条件就很苛刻了。”
宗彦想了想说:“比如快递员呢?或者送外卖的。”
“完全有可能,只要去过那栋楼就行,也可以是邻居或者邻居的访客。经过慧文家门口时,发现主人忘了拔下钥匙,顺手就拿走了。”
“但是这样一来,慧文就会知道自己丢了钥匙。”
张叶点点头:“你们见面的频率怎么样?”
“几乎天天见面,就算晚上不约会,中午也会一起吃饭,我们上班的地方很近。”
“她丢了钥匙,但却没有告诉你,有可能吗?”
“我觉得不太可能。”
慧文虽然有点小粗心,但警惕意识还是很强的,丢了钥匙一定会换锁。有这样一件事,没道理不提起。
凶手有没有可能在慧文不知情的状况下得到钥匙呢?如果他的动作够快,在门上拔走钥匙的当天晚上就下手,慧文没有出过门,就不会发现钥匙丢了。
宗彦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当天吗?时间太少,不足以摸清状况。万一打开屋子还有男人在,不就完了嘛。凶手是半夜潜入的,不会是抱着侥幸心理。要知道慧文独居,就得观察她的出入情况,或是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当天就下手太莽撞了。”张叶交抱双臂,来回走了几步,“这样一想,邻居作案就显得很合理,可是指纹又对不上。那天去过那栋楼的人,能查到的我们也都查了。”
“那……你还是觉得凶手是熟人?”
“我不确定。前天,我去找过方志勇。”
宗彦并没有感到意外,当时警方首要怀疑的对象就是弟弟志勇。他知道住址,也可以轻易从父母那里拿到钥匙。但指纹不符,也没有其他证据。
“有新的发现吗?”
“没有。”张叶的回答再次让宗彦失望,“证据是个问题,而且也找不到合适的动机。”
慧文在那栋老房子里住了三年,要想对慧文图谋不轨,志勇似乎不必等到那个时候。这是当时庞宽的观点。必须有某件极端的事件触发了志勇的动机,可是一番调查下来,并没有发现这样的事。慧文和志勇的交集比起其他人要少得多。
宗彦是在照顾慧文期间才渐渐与其家人熟悉起来的。方志勇这个家伙小小年纪却爱财如命,父母在慧文身上花的每一份钱他都要计较。动机会不会在这里呢?好像也说不通,如果一切顺利,这个家在经济上已经无需支援慧文。难道父母打算把这套老房子送给慧文吗?
“也有一定道理,不过,我总感觉凶手的做法不像是蓄意杀人。”张叶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宗彦对于动机的猜测。
“是吗?”
“嗯,我只说不太像。留在水龙头上的指纹沾有慧文的血液。慧文的伤口在后脑,是和床头柜碰撞造成的,全身只有那一个地方受伤。你想象一下,在这种情况下,凶手的手上怎么才能沾到她的血?——是的,蹲下来,托起她的脑袋检查伤口。”
宗彦一边想象一边点头。
“一看手上竟然有血,马上去跑去卫生间洗手,凶手当时一定极度慌张。他大概以为慧文死了,这完全在意料之外。”张叶说着眯起眼睛,“当真要人命的话,是不会去检查伤口的,只会再补上一刀。这件事直到现在才成为一起法律意义上的凶杀案。”
宗彦叹了口气。
“很抱歉,目前的收获只有这些。哦不,可以说根本没收获。”
宗彦摇头表示无妨。虽然结果没什么变化,但庞宽绝不会像张叶那样和他细致分析案情。可能大部分警察都不会吧。现在想想,庞宽把苗头指向随即犯罪的无关人员,更大程度上只是给宗彦留一丝希望罢了。
张叶的视线忽然有了明确的焦点,宗彦顺着望去,只见曼云正朝这边走来。聊了许久,也难怪她等不及了。
“这位是……”。
“是我同事。呃,也是慧文的同学。”宗彦觉得后一种身份比较容易解释此刻的状况。
“夏曼云?”
“啊,对。”宗彦微微一惊。她真的做了不少工作。
“我过去看看慧文。”
张叶举步向前,和曼云交错而过。她轻轻点头致意,曼云也只好面露笑容回应。
“很能干的样子啊。”曼云凑到宗彦跟前小声说,目光一直盯着张叶的背影。
“好像是。”
张叶在慧文的墓碑前站定,凝视良久方才双手合十。宗彦仿佛能听到她的衣襟在风里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