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写有“于家村”字样的蓝色标牌出现在县道旁,边缘处油漆脱落,冒出铁锈色的污垢。宗彦减慢车速,留意着公路右前方。过了大约两三百米,沿路栽种的灌木中断了,露出狭窄的路口,他立即拉满方向盘右转。
笔直的树干一道道掠过眼前,后方是大片农田。天气干燥,阳光下尘埃四起,雾蒙蒙的村落浮现在视线尽头。
拐过几个弯后,路面越来越窄,一旦前方有来车,完全没有会车的余地。又开了一段,和村落之间的距离似乎并没有接近。宗彦找到一处空地停好车,拎起塑料袋,干脆从田埂上走过去。
所谓村落,只是十几栋聚在一起的自建房而已,前后左右都被空旷的田地包围,宗彦在城市长大,不免为村民的生活起居感到困惑。
他很快望见了那栋两层楼的房子,贴着紫色琉璃砖的外墙相当醒目。
“对,是紫色的,你往里走一点就能看到。”昨天晚饭后,魏芬把青月的住址说给宗彦听,“她在你手上写了啥?”
“嗯?她说,让我照顾好自己。”
“哦……”魏芬若有所思,良久才点点头。
这个问题在法事结束后就已经问过了。宗彦当时直愣愣地站在八仙桌旁,说不出一句话来,连青月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注意。魏芬留他吃饭,或许只是习惯性地客套一句,但他顾不上拒绝。
方志勇和朋友有约,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晚饭只有三个人吃。宗彦不想让气氛过于尴尬,不时问起两位长辈的身体状况,思绪却被残留在掌心的触感支配着,大部分的时间,三人沉默相对,等到想起来再说点什么,又觉得刚才好像已经说过了。
魏芬洗碗的时候,宗彦走进厨房,向她打听青月的住址。魏芬说不具体,只有“于家村路牌”和“紫色房子”这两点可以明确。
“你要去找她?”
“嗯……”宗彦的回答既像肯定,也像犹豫。
“刚才慧文真的来过了。”魏芬看着水流,把一个碟子冲了好几遍,“老实说,我一开始不觉得慧文想回来。”
“为什么?”
“要回也是回老房子,她在哪儿住了五年哩。”
“可是那儿只有她一个人住,她回来想见家人,只能来这里。”
“唉,是啊,青月也是这样说的。”
“你跟她提过慧文的事吗?”
“没有提过,真的。”魏芬转头看过来,脸上难掩兴奋之色,“慧文一个人住在外面,这点是说了的,因为我不晓得应该把她请到哪里。其他的什么也没说,你说稀不稀奇?”
“请到哪里有关系吗?”
“有的啊,她只能感受到附近的灵气,如果慧文回到老房子,今天就叫不过来,不能上身了。”
“慧文昏迷两年,这也没有说过?”
“不说的。”
“你是什么时候去请她的?”
“前天。跟她一约好,我就给你打电话了。”
那就是说有两天时间,足以获取很多信息了。可是,慧文临终前在掌心写字的事,宗彦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应该说,连他自己都不确定那是否只是一场梦。这该如何解释呢?
“你和她以前就认识吧?”宗彦出神片刻又问道。
魏芬点头承认,说自己父亲过世的时候,也是找青月叫魂的。当时青月已经小有名气,但还没开始在家接生意。
“那次也很灵。我是后来听我妈说起,才知道她跟我勉强算是亲戚。”魏芬和青月的曾祖母是姐妹,到了上一辈,两家人已经鲜有来往,“说认识,也就是到这个份上,我们家的事,青月是不可能那么清楚的。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信这个。”
“刚才听几个亲戚说,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做这个了。”
“是啊,那时候她光顾着挣钱,坏了规矩。同行看不下去,就找人坑害她。”
规矩……宗彦明白了,既然招魂只能在游荡的魂魄附近完成,在家里做法事的青月当然就成了彻底的骗子。
“做这种事情,可是要折阳寿的,她怎么肯次次当真?宗彦呐……”
“嗯?”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们吧。”
宗彦抬起头看着魏芬。
“慧文脾气好,可是自尊心也很强。她住到老房子里,每年还拿钱给我们,你也知道的吧?如果她住在家里,现在都还好好的。”
“也不能这样想。”
“她就这么走了,我想知道她有没有怨恨我们。”魏芬重重叹了口气,恢复洗碗的动作,“现在我心里好受一点了,她没有怨我们,她没有……”
◇◇◇
宗彦听到竹扫帚划过水泥地面的声响,他回过神,推开半掩的铁门走进院子。
那个男人的背影出现在主屋门前,他低着头,正把垃圾归拢到墙根下,高耸的肩膀把脑袋挡住了一大半。身上穿的仍是昨天那件中山装,在紫色砖墙的映衬下显得越发暗淡。
“这位师傅,打扰了……”
男人瞥了宗彦一眼,手上的活没有停。
“青月老师在吗?”
男人向这边走来,宗彦刚展露微笑,却见他擦肩而过,去门口拿了簸箕返回原位,慢条斯理地把垃圾扫进去。
宗彦不以为意,他决定耐性等候。男人的态度说明他认出宗彦了,正在思考如何应对。反正他没有下逐客令,暂且厚一回脸皮吧。
院子里种着一棵掉光叶子的大树,看枝杈的形态,也许是桑树。男人从树下的井里打上一桶水,仔细清洗着手指上的污垢。
“她在休息,你有什么事?”
“我一个朋友,家里人不久前过世了。昨天我跟他提起青月老师,他也想请老师帮忙。”
男人正视宗彦,戒备的神色略有缓和。“他自己怎么不来?”
“上班走不开,让我先来问问。”宗彦走到井边递上袋子,“他托我带了点东西。”
袋子里有一条烟,一瓶精装酒,和一个信封。宗彦很少送礼,对于青月这样特别的人就更加吃不准喜好了。信封里装的是一千元现金,烟和酒是给这个男人的。昨天的仪式让宗彦预感到,想见青月必须先过她的助手这一关。
“你等着。”男人拎着袋子走进屋内。
过了几分钟,他从门后的阴影里冒出来,朝宗彦一挥手:“来。”
门厅细长,像一条宽走廊。两边的墙上石膏剥落,有好几处粘贴过胶带的痕迹,原本应该贴着招揽生意用的照片吧。之后是四四方方的正厅,大约二十多平米,北墙是窗,左右都有紧闭的木门通往不同的房间。
宗彦跟随男人走上涂着金色油漆的楼梯台阶。二楼正南面的房间半开着门,里面空空荡荡,能看到的范围内不见家具,只有一个硕大的佛龛安在墙上。深棕的地板打过蜡,反射出边界模糊的椭圆亮斑——这个房间的窗户是圆形的,宗彦猜想。
他以为青月就在里面,男人却转身向北,推开了另一扇房门,什么也没说又下楼去了。
这是一间亮堂的书房。两排书柜把一张平板桌围了起来,桌上放着一套茶具。除了墙纸的花纹略显古怪,和普通人家的书房没有区别。靠北是一个小阳台,种满了旺盛的盆栽,青月身穿白色长衫,正蹲着修剪残枝。
宗彦恭敬地喊了一声“青月老师”。
青月放下剪刀站起身,双手合十,隔着阳台门对宗彦躬身一拜。抬起头来时,脸上挂着微笑:“请坐。”
她和男人的态度截然相反。不知是不是信封起了作用。宗彦刚这么想,青月便说:“东西你先拿回去,你朋友的情况我还不了解。”
宗彦等青月坐下,自己才慢慢坐到她对面。桌上靠近他这边放着一个青色的釉彩陶瓷杯,杯口飘出白烟。他不知怎么回应,默默喝了口茶。水温刚刚好,清冽的茶香忽然让他感到惭愧。
“对不起,其实我那个朋友并不存在,我来找您是想请教几个问题。”
“请说。”青月十指交叉,搁在桌上,摆出聆听的姿势。她的手腕上套着一串木珠。
“我想知道,慧文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提问。昨天临睡前下定决心来这里,宗彦就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开口,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从表示信任开始。
“慧文……”青月若有所悟般点点头,“是魏芬家的姑娘。”
她的反应出人意料,好像回忆起昨天才发生的事都很艰难。
“是的。”
“当时没问她吗?”
宗彦一愣,青月马上读懂了他的疑虑:“怎么称呼您?”
“我姓沈。”
“沈先生,你可能觉得我在装模作样,没关系,大家也都这么想。”
“不……”
青月抬手打断他:“像你这样,事后再来找我的情况经常出现。中阴上身的时候,谁都会吓一跳,本来准备好的问题全都忘了。但是,这可不是梦,我只是一个媒介,请别人来这里之后,我是无意识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开口说话的是中阴身,我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再来问我也是无济于事。”
她的谈吐丝毫不像一个生活在乡间的妇人,宗彦想起来,她曾经是一名中学教师。
中阴身,大概就是灵魂的另一种说法吧。
柔和的天光从阳台一侧照进来,青月的脸苍白而干燥,昨天抓住宗彦时所迸发出来的骇人眼神,此刻已荡然无存。她声线松弛,和慧文一点也不像。不仅是声音的问题,单看容貌,都很难认为她和昨天的灵媒师是同一个人。
魏芬请她做法事的酬劳是八百元,信封里的一千元数额是由此决定的。假设青月是个骗子,收了钱信口胡诌一番,也拿她毫无办法。
所幸,宗彦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他轻轻抿了口茶,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说。
“业报自有缘定,如果她生前从善积德,轮回以后还是在人间道,你不必过于担心。”
“轮回?真的有来世吗?”
“可以这么说。”
“那她还会记得这辈子的事吗?”宗彦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青月摇了摇头:“记忆储存在大脑中,前世今生,是两个不同的生命,怎么会有同样的记忆?”
“既然是这样,轮回的说法就不成立了?”
“轮回只是一种因果关系,而不是传递。找到新的宿主之后,中阴身就会激活宿主的意识,同时自己消散于无形。就像一支蜡烛点燃另一支,第二支蜡烛并不知道第一支是如何燃烧的。若非如此,岂不是太痛苦了吗?”
“痛苦……”
“是啊,如果拥有前世的记忆,就像无法忘记过去,人又怎能开始新生呢?沈先生你说对吗?”
青月探身向前,眼中有某种奇异的光影在流转。宗彦一时间陷入了恍惚。
她似乎在讲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理,可是这句话又像是只对宗彦一个人说的。正如这两年来,周围的人给予他的无数次的劝诫。
心底莫名地涌上一股抗争的力量,宗彦失去耐性了。“为什么在我手心写字?”
青月面露不解之色。
宗彦摊开左手伸到青月面前:“对其他人都是直接开口说话,唯独在我手心写字,为什么?”
“她写了什么?”
宗彦没有回答,这三个字,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老师,我想恳请您,让慧文再来一次,我有话想对她说。”
青月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然后站起来走到阳台上,眺望远处的农田。她裹在长衫内的身体消瘦而挺拔,只看背影,仿佛和慧文差不多年纪。
“她是怎么去世的?”青月转过侧脸问道。
宗彦连忙走到她身旁,把慧文遇袭、昏迷两年后因肺炎不治身亡的经过简单讲了一遍。
青月闭上眼睛,像在闻嗅秋风的味道。
“今生的因缘际会已经尘埃落定,她不会再来了。不过,我可以试着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