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宗彦把车开到小区闸口前,档杆随之翘起。看来它无法识别车牌号,只是个虚设。在传达室里摆弄手机的保安对窗外的世界毫不关心,也是个虚设。
他想起慧文居住的那套年代久远的房子。这里再不济,起码还有大门和围墙构成阻挠。老房子所处一带人员混杂,楼道口正对狭窄的小巷,而且附近没有监控。在夜色的掩护下,对恶徒是种附加的诱惑。
透过挡风玻璃,宗彦在左前方的楼体侧墙上看到了“26幢”的字样。他停好车,慢慢走上二楼。慧文父母家是第一次来。
只敲了一下,门就被推开一条缝。魏芬似乎一直守在门后。
“阿姨……”
她连忙竖起食指挡住嘴唇,然后半闭着眼摇摇手掌,示意宗彦不要说话。
屋内飘出淡淡的油烟味。
宗彦满心困惑,跨进门槛,发现餐厅里坐了不下十来个老年人,看样子都是慧文的亲戚长辈。其中两位妇人对他微笑点头,但宗彦并不记得她们的样貌。
魏芬一扯宗彦的袖子,指向西餐桌的末端,那里还有一个空位。尽管浑身不自在,现在除了乖乖坐下也别无他法。
魏芬重新站回到门口,耐心地守候下一位访客。
窗帘都拉起来了,透进室内的阳光被滤成暗红色。客厅重新布置过,显得格外宽敞。原本应该是茶几的地方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和一座杯子大小的铜鼎,鼎中毕恭毕敬地插着三柱线香,油灯和线香都未点燃。沙发也都撤去了,桌边显得空空荡荡,仅有一把坐北朝南的高背藤椅。
宗彦大致明白过来,所谓的法事还没有开始,方家人正在等待神婆就位。而在“招魂”当天,现场是不能有人说话的。
是担心吓跑飘回家的魂魄吗?
宗彦听说过“叫魂”仪式,但仅仅局限于知道坊间有这样一种活动,未曾亲眼目睹也并不相信“上身”这回事。
他没有对旁人提起今天来这里的事,包括自己爸妈在内。所有的祭奠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在坐的也不见得人人都相信灵魂的存在,只是相互表示有抒发哀思的意愿罢了。但父母不一定理解,就算理解,也不希望他再对慧文有所留恋。这几天,母亲举手投足间都透出重担已卸的宽慰。
餐桌上堆了一些瓜果零食,没有人动过。现在午饭时间刚过不久,想来也不全是气氛严肃的关系。宗彦挤在两个肩膀之间,偷偷打量身边的长辈们。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一位男性,慧文的父亲方桂民不在其中。也许对于男人们来说,这就是一场闹剧,不屑于掺和,但也不方便阻止。
宗彦有些后悔了,他是唯一的年轻人,也是唯一的外人,昏暗拥挤的空间让他产生疏离感。前天在电话里一口答应魏芬,现在想想有点不可思议。过了二十几分钟,他忍不住拿出手机浏览新闻。屏幕的光亮不至于会吓跑什么吧。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人用气声说了一句。宗彦抬起头,其他人也寻声望去。
“说的是啊,那老太婆没有时间观念吗?”
“老太婆就说是下午来,阿芬自己不好,没问清楚几点。”
“这种人都神神叨叨的,凡事讲什么缘分,问了也不一定回答。”
大家都憋坏了似的接连发话,餐桌周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魏芬朝这边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这老婆子,很久没动静了,阿芬怎么找上她的?”
“唉,是啊,之前出过洋相,被逼得关门了。”
“她是谁啊?到底灵不灵……”
宗彦假装划着手机屏幕,注意力全被这阵对话吸引去了。
话题主要集中在前几年神婆营生失败的事。她住在靠近城北的于家村,人到中年以后忽然帮别人做起法事来。和一般的神婆不同,她不接生病驱邪、白事超度的活,只做关亡,也就是“招魂这档子事”。按宗彦的理解,可以称其为职业灵媒师。
慢慢有了名气之后,生意越来越多,便把工作地点固定在家里,从原来的上门服务改为开张接客。一时间门庭若市,慕名而来的访客常常要在院子里排队五六个小时。
然而好景不长,有人开始说她不灵验,假装附体信口胡诌。一根导火线点燃了一连串鞭炮,大家发现彼此都是因为怕冒犯先人而隐忍不宣。于是村民们集结声讨,退钱道歉还不满意,要让她从此关门大吉。甚至有好事的年轻人故意捉弄她,等她做完法才说家里根本没人过世。
最后村委干部出面调和,事件才平息下来。但生意自然也就做不下去了。
到今天为止,这位神婆已经沉寂了好几年。魏芬算是她的远亲。
“我猜呀,她是听说慧文过世,自己找上门来的。阿芬不好意思回绝而已。”
让宗彦稍感意外的是,神婆在出道以前是一名中学老师。有人说她嫌教师这份职业挣钱少,也有人说她接触佛法之后便鬼迷心窍了。
快两点的时候,敲门声终于响起。昏昏沉沉的魏芬被吓了一跳,屋子里即刻安静下来。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褪色的中山装,身材高大却低头耸肩,有些驼背。魏芬一见他,连忙摆出请进的手势,脸上堆满笑容。
男人走进门内,站在原地环视一圈。宗彦看到了出现在他身后的女人。
由于室内光线昏暗,楼梯间一下子有些刺眼,女人面貌看不分明。她身材高挑,穿着藏青色的立领长衫,长发利落地盘在头顶,扑面而来一阵古风气息。宗彦记得在他八岁时去世的曾祖母有过类似的打扮。
男人转身向她点点头,领着她走到客厅的八仙桌旁坐下,自己背手站在她身侧。
神婆闭上了眼睛,自此两人再无动作。众人面面相觑。
卧室里传出拖沓的脚步声,方桂民拄着拐杖走出来了,原来他在家。他盯着神婆看了一阵,用眼神催促魏芬。
“青月老师,现……”
“看看八字。”男人打断魏芬,他是个大烟嗓。
“哎哟,看我这记性。”魏芬一拍腿,从口袋里摸出张小纸条递给男人。
男人看了纸条一眼,弯腰对名叫“青月”的神婆耳语。好像除了招魂上身,其他事青月一概不会做似的。
“点上吧。”男人说。
方桂民用打火机点燃线香和油灯。橙红色的光在青月脸上跳跃。她很瘦,脸部棱角分明,从皱纹的分布看,大约也是五十多岁,也许有六十岁。宗彦不擅长判断别人的年纪。
青月缓缓睁开眼,目光追随着飘起的白烟,直到白烟散尽,眼珠仍在不断捕捉方向。长辈们一个个跟着她看向天花板,又看向窗外,仿佛置身极大的危险之中。魏芬有些害怕,绕过八仙桌和丈夫站在一起。
青月再次闭眼,稍后躺进靠背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宗彦感觉到身边的人在哆嗦。
“妈……”青月开口了,她没有睁眼,声音带着哭腔。
“妈?”
第二声,清脆短促,就像试探家里有没有人在。宗彦心中一动,这语气……
青月叫到第四声,魏芬仍是满脸茫然。方桂民轻轻推了她一把。
“慧、慧文?”
“妈,是我。”
“……你来了啊。”魏芬慢慢靠近青月,胸口开始起伏。
“你头发白了好多,对不起。”青月伸出手来。
魏芬顿时泪如泉涌,紧紧握住青月的手。
“别哭。我已经不咳了,再也不会咳了。”
“那就好。”魏芬揉揉眼睛,仔细打量她,“你,哪里还疼吗?”
青月微笑着摇头:“不疼,早就不疼了,两年了,还疼呀。”她边说边摸向自己的后脑,像是不经意间的动作。
宗彦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了。
他明白,灵媒能够在这一行站住脚,必然有异于常人的洞察力,再加上试探性的提问,根据对方的回答顺藤摸瓜,从而导出最后的正确信息。就像从树的根部出发,一直站上最后的枝头。有一种被称为“冷读术”的技巧可以科学地拆解其中玄机。况且,生老病死的事大同小异,因此成功率并不低。
但是,青月并没有问任何问题,一张小小的纸条上也写不下多少信息。这其中没有技巧的分成,她知道慧文的事,只能是有人事先告诉她的。
请她来的人是魏芬。那么,魏芬是在演戏?不像,因为配合的默契度太低了。
“其实前几天我来过了,看到日历,才知道已经快两年了。”
“是啊,你躺了两年,我每天都盼着你醒来。”
“爸爸的腿还好吗?”
“好的,已经开过刀啦。唉,你过来呀!”魏芬朝丈夫用力挥手,“姑娘叫你呢。”
方桂民愣在原地没动。
“志勇的工作怎么样?”青月并不介意,语调轻快地问道。
“在人家厂里做数控,是个大厂。”魏芬开始细数儿子的工作表现。
“他呀,还有些浮躁,告诉他要踏实一点,跟人打交道要有耐心。”
魏芬连连点头。
“我问你。”方桂民突然发话,“是谁把你弄成那样的?”
宗彦挺直腰板,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青月缓缓摇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她说自己一觉醒来,便发现家人围在病床前。她飘向空中,和尘埃悬浮在一起,于是明白自己已经离世。她的魂魄意识始于死亡,而不是昏迷的那一刻。
她的解释含混不清,但是宗彦马上就理解了。他想起张叶说过的话,记忆的储存是需要时间的,如果事情发生得很快,就算慧文醒来,也不一定会留有被袭击的记忆。生前不知道的事,此刻当然也无法知晓。
当然,青月的表达不一定是这个逻辑。本来就是在装神弄鬼,居然会指望神婆找出凶手?宗彦觉自己有些可笑。
青月响亮地叫了一声“姑妈”。
“姑妈在呢。”一位妇人从餐桌边站起来走向客厅。
其他人迟疑片刻,也都陆续跟上。八仙桌被包围起来,餐桌边只剩宗彦一人。
青月和长辈们挨个交流,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并嘱咐他们关照家人。
“好了,我要走了。”正当众人哭成一片之际,青月突兀地向母亲告别,“不用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下辈子我再孝顺你们。下辈子,我要做你们真正的女儿。”
魏芬哭得无法站立,倒在亲戚怀里。方桂民也动容不已,说了句什么,但被哭声淹没了。
“宗彦……”青月悠悠地呼唤道。
所有人同时收声,一齐把目光投向宗彦,宗彦不得不走过去。明知是假的,悲痛却无法抑制。他此时才明白,自己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可千万别失控。魏芬叫他来参加法事,青月知道他的存在一点也不奇怪。
“谢谢你。别再惦记我了,好好生活。”
宗彦没有回应,他说服不了自己把对方当成慧文。
青月忽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宗彦的左手。宗彦下意识想抽出来,但没有成功。她的力量大得出乎意料,瞳孔中迸发出摄人心魄的光。
仿佛既视感降临,宗彦预见到了下一刻情景。
果然,青月伸出食指,在他掌心清晰地写下三个字。
——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