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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手领着二人走进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办公室处于建筑一角,东南两侧都是窗户,茶几上放着两个清爽的玻璃杯,茶叶刚刚开始从水面下沉。
“吴教授会迟到五分钟左右,不好意思。”助手朝沙发摆出请坐的手势,她二十出头,也许是本校的学生。
“不,是我们打扰了。”
张叶礼貌地回应,等助手关上门离开,才大咧咧地坐进沙发里。
宗彦有些拘谨,站在原地打量室内,北墙靠着一整排书柜,几乎全是神经学科相关的书籍,最上层的也没有积灰的迹象。
“你要是犹豫呢,现在就走也行,回头我告诉你结果。”张叶说。
宗彦摇了摇头,在她身旁坐下。
前天中午,两人在“松露坊”一直逗留到三点半。宗彦把近期的遭遇向张叶和盘托出:包括慧文和青月先后在他掌心写下同样的字,青月代笔写下慧文的书信,以及被神秘男子跟踪这三件事。张叶不停发问,导致不少细节来来回回说了五六遍之多。
她昨晚打电话来,说今天会约见一位大学教授,咨询关于大脑神经元修复的问题,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宗彦迟疑不决。
“我想了很久,暂时还找不到这些事和慧文遇害之间的关联,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所以不能置之不理。如果最终的调查结果证明通灵以及那个跟踪你的人和案件无关,你又不想面对现实的话,我可以不告诉你结果,你就当我什么都没做。如果你不想这样,那么,明天上午八点半,兴吉医学院门口见。”
张叶是个好警察,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处事的姿态未免过于凌厉了,每次看似给出选择,实际却让人毫无退路。“不想对面现实……”这分明是在指责宗彦内心的脆弱。
吴教授在五分钟后准时出现,他五十岁左右,身材矮胖,头发只剩鬓角连接后脑的一圈,脸上一直挂着弥勒佛般的笑容。从他和张叶的寒暄内容判断,他是几年前一宗抢劫案的受害人,与破获此案的庞宽结交相熟。本市神经医疗领域的头几号人物中有他一席之地。
“这一位是病人家属。”张叶向吴教授如此介绍宗彦。
“病人已经过世了吧?”吴教授也坐进了沙发里,摆出身体前倾的聆听姿势。
宗彦点点头,简明扼要地说了慧文的昏迷原因、治疗经过以及并发肺炎致死的情况。
“两年……她是在哪儿接受康复治疗的?”
“望明康复医院。”
对方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情,他大概以为宗彦是为了医疗事故而来。“最新的检查报告我能看一下吗?”
“这个……”宗彦说着看向张叶。
病历和其他资料都在魏芬家里,张叶表示没必要去拿。
“吴教授,我们这次来,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张叶竖起食指。
吴教授一侧颧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病人昏迷两年,没有任何复苏迹象。而去世前一刻,却在这位沈先生的手心写下了三个字,而且是有明确含义的短语。这可能吗?”
吴教授直起上身,一边提气一边缓缓托住眼镜。“你要问有没有可能……有的。”
张叶细眉一蹙,眼神中带着“你确定吗”的意味。
“人类大脑的神经元能否再生,一直是神经科学界的争议话题。现在普遍认为,即使能,也只局限于海马体这一小块区域。你不能指望它像生产线一样,向其他区域输送神经元。就我所知,目前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使受损的神经元恢复。我最近做的一个项目是植入体外诱导好的干细胞,可惜效果也一般,也许是条件还没有摸透……”
这位教授开始用宗彦听不懂的话汇报他最近的工作进度,好像沙发对面的两个人是他的领导。他深入浅出的能力,显然比青月差了好几个档次。张叶眼看要第二次打断。
“但是,如果大脑真的像物理装置一样完全没有自我修复能力,那些脑梗、脑溢血的患者是怎么慢慢好转的呢?”他终于绕回来了,“是因为代偿。也就是说,是周围的神经元取代了坏死组织的部分功能。”
“原来是这样。”宗彦应和道。
“举个例子,盲人的听觉比常人更灵敏——前提是,致盲是由眼球受损导致,而脑组织完好——是因为原本负责视觉处理的神经元闲置以后,慢慢加入到听觉系统中来。同样的道理,对于触觉而言,如果长期触碰病人的皮肤、手指,按摩肌肉,那么,大脑中未受损的部分会代偿触觉系统,这完全是有可能的。用手指写字,首先得恢复一部分触觉,不是吗?否则无法感知回馈力,也就不可能写出完整的字来。”
吴教授分别看了两人一眼,继续说道:“有触觉了还不够,还需要肌肉控制力。为什么两年没动的病人手指突然能动?关于这一点……也许是肾上腺素的作用。”
“肾上腺素?”
“嗯。只要身体机能无法满足生命活动需要,肾上腺素就会分泌,指令由下丘脑发出,和皮层组织没有关系。因此,即使是深度昏迷的人,临终前也会出现肾上腺素激增的情况,当然,不是百分之百。各个衰竭殆尽的器官向大脑作最后一次请求,希望能体面地离开人世。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张叶和宗彦无声对望。
“换句话说,病人没有到达濒死状态,就完不成写字这件事。她的意识即将苏醒,但身体已经垮了。这两件事刚好同时发生在临界点上,这样才能解释你的疑问。我讲明白了吗?沈先生。”
告别了教授,宗彦跟着张叶离开办公室,失魂落魄地走出医学院大门。刚用遥控钥匙解锁汽车,走在前面的张叶二话不说坐进了副驾驶。她刚才大概是打车过来的。
“我送你回局里。”宗彦强打起精神,发动引擎。
“去望明康复医院。”
“……去那儿干什么?”
◇◇◇
不知为何,慧文过世头几天,宗彦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清那间病房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却有些害怕重回昏迷促醒中心。
所幸,张叶直奔院长办公室。敲门后,里面传来一声高亢的“请进”。
院长桌前坐着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人,他正忙着接待访客。
“是张警官吧?”院长瞥眼看到宗彦,微微一愣,随即恢复笑容,“我已经跟总务科打过招呼了,你们直接去监控室就行。”
张叶道过谢,一扭身返回走廊,出了住院部,朝东侧的后勤大楼走去。宗彦只得闷声不响地跟着。
身穿制服的保安确认过张叶的警察证,带领两人走进监控室。
技术员已经坐在电脑前,见有人进来连忙放下手机问:“要看哪一段?”
看来张叶昨晚就已经把调取监控的事情安排好了,不管吴教授那边的答复如何,这一趟都是势在必行。
宗彦感到一丝焦虑,仿佛自己的秘密即将公之于众,不知道这件事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他已经完全被张叶牵着鼻子走了。
“促性中心走廊,11月2日,几点开始?”张叶转头问宗彦。
“……十一点吧。”
那天晚上,慧文父母大约是十点半走的。之后,病房里除了宗彦和慧文再没有其他人,直到黎明时分慧文停止心跳。
技术员很快调出了张叶指定的摄像头画面。俯视的角度看起来有些陌生,挂在门口的号码确认无误是慧文的单人病房。
监控室和机房混在一起,没有作隔断,弥漫着一股加热塑料的焦糊味,机柜里的风扇嘶嘶作响。
视频以八倍速回放,半个小时便看完了,几乎不需要暂停确认,因为病房门只被打开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十二点零六分,值班护士取出空的输液袋,一进一出间隔不到一分钟;第二次是在五点二十分,同一个值班护士走进病房——宗彦在那时按下呼叫器——很快就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喊医生。
宗彦不记得自己躺在慧文身旁的具体时间,但肯定是在输液完成之后。
张叶抬头看着天花板,紧抿嘴唇,随即默默地走出监控室。宗彦向技术员轻声道谢,紧跟着走到室外的草坪边。
“你觉得在我手心写字的人,不是慧文?”宗彦终于明白了她在验证什么。
张叶双手插进风衣口袋,转头望着住院部的阳台,算是默认了。“你说你那时候睡着了,感受就像做梦一样,难道没有可能是别人吗?”
“可是,这两趟跑下来,结果都不尽如人意啊。”宗彦发觉自己的口吻像是在讽刺对方,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张叶侧首看过来,夹杂着费解又落寞的神情,良久走到面前问:“你真的……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吗?”
“对。”宗彦心平气和地回答。
“为什么不跟她父母说?”
宗彦叹了口气:“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不想让他们好过。”
“什么!?”
“慧文坦然面对死亡,这对她的养父母来说,是一种解脱。你不甘心只有你一个人痛苦,是这样吧?”
“……”
“你有没有想过?那三个字的意识,是什么时候在慧文的脑子里形成的呢?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昏迷过,她就像被捆在一个黑盒子里面,每个关节都被绑住了。”
宗彦绷紧了拳头,气得浑身颤抖。他何尝没有想象过那样的情景。
——你要把她关到什么时候?你要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永远照顾她,难道不是自私的妄想吗?
他分不清这些质问是来自内心还是张叶的述说。当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开了十多米远,他正在逃离。他缓了口气,走回张叶身旁。
“我问你,青月的行为构成诈骗罪了吗?”
“没有。”
“那你就别管了。”
“不行,我非管不可。”
“你……”宗彦按住额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相信的东西,你又何必……”
“我是一个警察。警察不是只相信科学,但是,首先必须相信逻辑。也许这世上存在人类无法理解的逻辑,但青月却用人类的逻辑在解释。这是她高明的地方,也是她的破绽所在。”张叶扬起下巴,“我现在告诉你,她的破绽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