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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上山路以后,连续出现超过九十度的弯道,但并不是每处都立着转角镜,宗彦只得放慢车速小心驾驶。张叶一声不吭,仍在盘算心中的念头。
距离上一次来,相隔两年半,沿途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好在没有岔路。夕阳染红了山壁,护栏外的山谷正被云层遮盖。如果慧文在,一定会下车远眺。
一块刻着“溪田山舍”字样的木牌悬挂在横枝上,指示目的地在前方五百米。木牌是先前没有的,这个原本酒香不怕巷子深的世外桃源也开始招揽生意了,大家都在与时俱进啊。
宗彦加大油门冲上斜坡,穿过一排竹林的空挡,主屋的院墙出现在左手边。
前台姑娘正拾东西准备下班,抬头看见两人,露出抱歉的表情。“不好意思,今天的房间已经满了。”
张叶向她出示警察证,说有一些信息需要核实一下。
年轻的姑娘瞪大眼睛,朝门口看去。女管家在廊檐外清扫落叶,竹扫帚发出响亮的摩擦声,她没注意到大堂里的客人。
“钟阿姨……”姑娘等管家回过头,“他们是警察。”
钟阿姨把扫帚靠在柱子上,眼含困惑地走进来,一手抓着围裙。
“不是什么要紧的案子,我想看一下住宿记录。”张叶编了个理由,说要核实某位嫌疑人的行动轨迹。
“哦,这样是哇。”钟阿姨和前台对视一眼,“那……要查的人叫什么名字?”
她可能觉得透露客人的信息不妥,又不能拒绝警察,打算自己查。
张叶望着木地板思忖片刻,抬起眼说,嫌疑人的姓名暂时不方便透露。
钟阿姨咽了口唾沫,拿过张叶的证件仔细看一遍。“这我可做不了主,你们稍等一会儿。”她说完用抹布擦干净手,走到角落打电话去了。
前台姑娘泡了两杯绿茶,招呼他们在沙发上休息。她原本应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宗彦接过杯子,轻声说“抱歉”。
主屋占地约有两百平米,接待区有一套沙发和一张台球桌。宗彦脑海中浮现出慧文学打台球的样子。她完全不会架杆的手势,用手腕作支点,整个手掌翘起来,手指像捏筷子似的围住球杆……最后干脆换另一头捅球,使力一大,把绿色的绒布桌面划出一条白道,慧文吓得直吐舌头。这是印象中为数不多的调皮状态。
宗彦伸长脖子望向台球桌,绒布换新了,那条白道早已不见。
张叶的手机响了,她接通了喊“庞队”,简短回答几个问题后挂断电话,然后看着宗彦的手机。宗彦正纳闷,自己的手机紧接着也响了,是庞宽。
“喂宗彦,你和张叶在溪田山舍?”
“对。”
“她在搞什么名堂?小方的案子和民宿有关?”
宗彦不确定,但不能这么回答。很明显,庞宽身为张叶的上级,并不知晓她的行动,似乎还有些不信任她。
“我和慧文来这里住过,可能有线索。”
“是嘛……”庞宽半信半疑。他的顶头上司,也就是平州分局副局长和溪田山舍的老板相熟,刚才接到老板电话说有刑警过来查案,于是找庞宽确认。庞宽让宗彦等着,说完挂了电话。
宗彦不懂司法程序。按理说,查阅酒店的住客信息应该也需要类似搜查令的正规文件,庞宽的口气听起来有些为难,大概张叶的办案风格向来自有一套,他既不认同,又不敢随便干涉。
宗彦忽然意识到张叶是一名外勤刑警,很难想象平时跟着庞宽这样的彪形大汉抓捕重案要犯是怎样一副光景。
“你想查谁的住宿记录?”过了一阵,宗彦忍不住小声问。
“碰碰运气吧。”张叶答非所问。
她心中必然有所判断。如果实情与判断不符,也许就不会说出口。看来在这一方面,她是个面子薄的人,逻辑正确与否,是她最在意的事情。
主屋一角是厨房,从里面飘出饭菜香味。钟阿姨朝这边陪了个笑脸,走进厨房和另外一个小伙子一起把饭菜送往客房。已经到晚饭时间了。
“等着也是等着,出去逛逛。”张叶站起身走向室外。
溪田山舍的后方被群山环绕,面积与学校相当。散落在田间的木屋造型各不相同,大致都有美式乡村风格的影子,但却以词牌命名。
“这就是‘归去来’?”张叶站在田埂上,抬手指着其中一栋,朝宗彦喊道。
归去来的特点是尖斜的屋顶,很好辨认。
宗彦在廊檐下点头。“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没有,慕名已久。”她拢住衣襟。凉风轻轻撩动风衣下摆。
“春天来才好。”
时值深秋,草叶枯黄,看不到那时绿意盎然的景象。三只萨摩耶出现在远处的竹林边,一边嬉闹一边奔向名为“望秦川”的木屋。它们知道现在是客人吃饭的时间,会进屋讨食物。
庞宽的回电还没有来。天色慢慢变暗,木屋的窗户陆续泛出黄色的灯光。前台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宗彦环视空荡荡的大堂,忽然悲从中来,无法承受眼前的寂寥。他迈开步子,朝正在绕着“归去来”踱步的张叶走去。
“能不能告诉我,你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找到写信的人。”
“写信的人在这里住过?”
张叶停下脚步,看着宗彦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有可能。它看见月亮了。”
“什么?”
“那封信里写着,‘眼前浮现出斜斜的屋顶,还有挂在窗户上的星空与月亮’。”
“那又怎么了?”
“你说你和慧文来这里住的那天,是一六年的五月九日,我查过日历,算阴历,是初三。你知道月亮是怎么运行的吗?”
“……”
“每月初一,月亮和太阳同升同落,在阳光的覆盖下,月亮是看不见的。之后开始交错,月亮慢慢从新月变成满月。满月在十五那天,所以初三的时候,月亮的可见面积是十五分之三。但问题是,这十五分之三只有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候才能看见。如果你没有记错日期的话,你和慧文住在这里的那天,是不可能同时看到星空和月亮的。但是写信的人看到了。它为了写那封信,特意住进‘归去来’实地考察。”
宗彦闭目深思,发觉自己并不能完全认同张叶的观点。倘若写信人没有来过这里,而是通过想象描述了住宿体验,想到夜晚就会想到月亮,难道就不可以吗?
“可以,所以我说,碰碰运气。”
宗彦用鼻息叹了口气。“你一直都靠运气破案吗?”
“张警官——”钟阿姨在主屋门前挥手。
两人小跑回去,得知老板已经同意查阅住宿记录。钟阿姨说她不会操作电脑,让出前台的座位给张叶。
张叶花了几分钟熟悉系统,很快找到了入住登记表。“归去来”在系统中的字段是“2号房”,她以此为搜索条件,罗列出一长条名单。
宗彦凑到屏幕跟前,按时间倒序逐条细看,直到十一月三日,都没有发现任何有印象的名字。十一月三日是慧文去世的日子。
“看仔细了吗?”张叶问。
“看仔细了。”
“……再往前看。”
宗彦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近几年溪田山舍名声鹊起,几乎每天客满,看到今年六月份已是头晕眼花。
张叶颓然靠向椅背,一脸费解的神情。
“没找到吗?”钟阿姨问。
张叶忽然看向宗彦,眼眸一闪,接着在搜索栏里输入了一个名字——夏曼云。
回车键敲响,表单只剩下一行信息。
宗彦一瞬间好像不认识汉字了,只觉双眼刺痛,视线却离不开屏幕。真的是曼云?不可能。
“二零一六年?”张叶喃喃自问。
时间一栏写着“2016.06.13”。
也就是说,曼云在宗彦和慧文住宿一个月以后就来了。
“是啊,这是巧合吧?”宗彦不知不觉提高了声调,“曼云不可以来这家民宿吗?谁都可以来啊,她看到慧文发的微信动态,觉得喜欢就来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至少没法光凭这个就说信是她写的。”
张叶闭上眼,用食指尖抵住右眼内侧,良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