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十三岁那年的一天,我吃过午饭去上课。走在教室外的廊檐下,我的发带忽然断了,头发散落到肩膀上。披肩发是不能进教室的,我站在原地发愁。这时曼云来了,她走到我身旁,摘下自己的发带说,喏,给你。她的发梢只到下巴的位置,不算违规。
这是我第一次和曼云交谈。
放学的时候,我追上去还她发带。她心里想着把发带送我,但说出口的却是:你戴过了,我不要。你看,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很有主意,也敢于表达想法,但表达的意思一旦和善意扯上关系,就会显得复杂而生硬,甚至讨人厌。
我回家把发带仔细洗了一遍,晾干以后,上面的蝴蝶结打卷了。我翻出自己其他的发带,看了又看,一个比一个旧,实在拿不出手。过了几天,我在饰品店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但是价格高得离谱。我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没什么零用钱。每天早上,妈妈会给我两元钱买早饭。我攒了一个快月,终于把发带买下来了。
曼云接过新发带,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接着用手捂住张大的嘴巴,说,这是正牌,她的是仿冒品,只要三块五。
新发带在她头上戴到周末,她拉着我去店里退货,但是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店员当然不愿意。曼云一琢磨,把发带放回货架上,强行穿上售货员的专用围裙,向每一个客人推销那款发带。别看现在个子不高,她发育比我早,那时候身体已经长开了,俨然一个打工妹的架势,把店员逗乐了。最后发带没有卖出去,但老板同意按原价退货。
曼云拿走三块五,把剩下的钱还给我。从此,我们成了朋友。
她从不和班上的小团体混在一起,但却知道每个人的事。谁家养了猫,谁的爸爸在哪里当领导,谁的衣服是在哪儿买的,甚至谁还没有过月事,她都一清二楚。周末的时候,她时常约我出去玩。她知道什么地方正在拆迁,带我钻进废墟,捡铜线和废铁出来卖。她倒不缺零花钱,只是觉得这样有趣。我们用这些钱买炸年糕和她喜欢的男歌手的专辑光盘。她借给我的CD机,我只敢躲在被窝里听。因为她,我的生活轨迹开始朝学校以外的城市角落蔓延。
初一下半学期,我渐渐成为了班里被欺凌的对象,原因是有人知道了我是从福利院领回来的。我不明白这为什么会成为引火绳,也许那个年纪的孩子,时刻在寻找情绪发泄的出口。
他们在上学路上抢我手里的包子,踩脏我的鞋;在体育课跑步时绊倒我;快速吃完午餐,端着餐盘经过我的座位,装出趔趄的样子,把剩菜倒进我还没吃完的饭菜里,诸如此类。倒不是什么特别要命的麻烦,可是心里难受。曼云因为跟我走的近,也受到了波及。她向老师报告,但没什么用。欺凌的动作很小,大部分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都像是意外。对于经常有麻烦的学生,老师的反感程度不亚于经常制造麻烦的学生。
欺负我的几个女生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奇怪的是她们的成绩都很好。我忽然开窍了,用功学习。一个学期下来,可以稳定在班里前三。她们起初说我作弊,好成绩次数多了,她们也无话可说。由此,欺凌事件戛然而止。我的判断是对的,在学校这个小社会里,要得到尊重很简单,又不简单。只要你成绩好,无论你性格是嚣张跋扈还是懦弱胆小,都不会被人看轻。成绩就是权威,像一股无形的力量保护着你。
当然,并非成绩差就会受人欺,曼云就是个例外。她为我打开了全新的世界,可我能做的,也就是帮她辅导作业而已。
高中,我和曼云仍然分在一个班里,直到毕业去往不同的城市上大学。像是有意为之,最后我们都回到了家乡工作。
现在,该来说说跟你有关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对你产生了别样的情愫。我和公司的同事分手以后,她有几次在我面前提起你。同学会那天,我和她走进酒店大堂,看见你正和学生一起吃饭。曼云凑到我耳边说,就是他。你也恰巧看过来,我笑着朝你点点头。第二天,她告诉我,你向她要我的联系方式。
初次见面,我对你印象很好,虽然三十多岁了,却丝毫没有世故圆滑的感觉。我回家以后向曼云汇报情况,然后问她,这样没关系吗?你不是对他有好感吗?她不屑地别过脑袋,说,要跟她谈朋友的男人排成长队,轮到他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有时候我回忆起这个片段,会觉得和我当初还给她发带时的情形很相似。
在我昏迷的日子里,她看着你日渐消瘦,有心无力,自己也变得惶惶不安。她把我介绍给你,最后却留给你一具空壳——她会有这样的思想包袱吧?嗯,或许没有,只是单纯地不忍心,又或者是被你对我不离不弃的深情打动了,我不知道是哪一种。总之,她希望我能醒来和你说几句话,哪怕说完就走。
她知道我的坠积性肺炎恶化,时日无多,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你从来不锁办公室的门,这个习惯真不好。她趁你上课时偷偷拿了你的钥匙,在附近的钥匙店配了一把我的住所钥匙。配好回公司,发现你已经上完课回到办公室里了,她只好赶到你家里,把钥匙放回去,营造你自己忘了带钥匙出门的假象。你还记得吗?就是你喝醉酒,她送你回家的那一天。
你说,她是不是很可恶?这不是小偷吗?不仅偷钥匙,还偷感情。她想从你对我的感情里,偷走那么一点点。
那之后,曼云可以随意出入我的房子。她拿走了每一件我写过字的东西,便签,日历,文件,还有笔记本。至于目的,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她每天晚上在家练习,练了三个星期,可以熟练地模仿我的笔迹了。
日历是两年前的,文件是我公司里的档案,这两者没法伪造。只能从便签和笔记本下手。便签在冰箱上贴了两年,边角翘起来了,有些泛黄。她沿着空白处裁下一小条,写上几样出门必带的物品贴在大门背后,这样就能解决便签太新的问题。可还是不自然,哪有这样细长的便签呢?谁又会那么节约,把便签裁小了用?她想来想去,只好把便签贴在鞋架上,层板边缘的地方。如此一来,你就会以为我为了不引人注目才这样处理。咳,她的坏心眼实在太多了。
便签上罗列了七样东西,只有十一个字,曼云不确定这是否足够作为鉴定样本。没办法,连笔记本也硬着头皮抄下来了。我的笔记本里有几页沾上过咖啡渍,她没有忽略模仿这一点。
剩下的,就是给你写信了。
你说得没错,她也去过溪田山舍,是看了我发的朋友圈动态以后决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说不清楚,真是不可思议。也许我们的结合对她来说有着不可言说的意义。
我生日那天,她看到了你送我的戒指,知道好事将近。我当时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才告诉她你在广场上求婚的事。
这些点滴都写进了信里,如果能成功让你相信这是我从另一个世界寄出的消息,曼云大概会一直写下去吧。
信该怎么给你?这是个棘手问题。偷偷放你包里,还是塞进你楼下的信箱呢?当她写完信,才发现完全行不通。这一切果然还是自娱自乐的臆想罢了。
十月三日,我在望明医院的病床上停止了呼吸,煎熬终于结束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
第二天傍晚,青月联系到曼云,向她打听我生前的事。
曼云的父亲在四年前罹患肠癌去世,她的奶奶请青月上门叫魂。曼云看穿了青月的把戏,但没有当场揭露。事后按捺不住好奇心,找青月证实心中的猜测。青月既不承认,也无言反驳。最后大家心知肚明,曼云也就不再纠缠了。
从此青月记住了曼云这个人。她获知曼云和我的关系,便找她了解情况,为叫魂做充分的准备。由此,曼云知道了我在护工手心写字的事情。
关于这件事,你是否已经知晓了答案?你在墓园对曼云说,慧文是有意识的。她见你面朝自己的手掌发愣,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把猜测告诉青月。青月为了挽回名声,证明自己的能力,孤注一掷,在你手心写下那三个字。从你的反应来看,她知道她赌对了。
她们联合起来欺骗你,实在不可原谅啊。
曼云之所以帮助青月,是为了让她作为信使。她终于找到了把信件交给你的方法。收到你回信的那天晚上,她激动地彻夜难眠。
可惜,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想代替我继续和你联络的妄想,最终没能得逞。那个警察很能干,曼云在墓园和她对视的瞬间,便隐隐感觉倒诡计会有被拆穿的一天。
也好,曼云终于找到了能说服自己的理由,离开东石,离开你。她将开启新的旅程,我也一样。
宗彦,生命总是无常,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去往另一个世界。愿来生再与你结伴同行——这样的话,你已经不会相信了吧。
有你在身边这一年,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永别了,宗彦。愿你的余生平安幸福。
◇◇◇
看完信,张叶折好信纸,转过头看看宗彦,又把视线移回正前方。他们坐在车里等候,晚霞映红了方向盘。车停在一栋自建房的院子外面,下一个要调查的摩托车主就快下班了。
“一样,还是没有落款。”张叶把信递回来。
“是吗?”宗彦一回想,前两封信确实也没有署名。
“既是慧文,也是曼云……写下慧文的名字,她觉得不甘心,可又不能写自己的,所以只好空着。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情吧。”张叶耸了耸肩,“有什么感觉?”
“……我说不上来。”
“好像没那么讨厌,是吧?但你别忘了,信是曼云写的,写成什么样都可以。”
“我知道。”
“不过即便是这样,嗯……”张叶自顾自点了点头,“事件经过跟我的推测大致一样,如果不是事实,那就是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显然不可能。
宗彦明白张叶的委婉表达,她认为曼云的自白是真实的,只是对她还有些许反感,没有直说而已。
信中也解释清楚了她如何得到慧文住处的钥匙。原来如此,那天曼云送宗彦上楼之前,她就知道他们会被困在走廊里。宗彦回想当时情景,迷离的暧昧化作一味苦涩。
曼云真是个琢磨不透的人,对社会的认知如此现实,对待感情却又充满了孩子气。这何尝不是一出恶作剧啊。
“她跟你在一起共事五年,去掉中间和慧文交往的一年,前后还各有两年,曼云是有机会的。她对你没有过任何表示吗?”
“我翻来覆去地想过……”宗彦摇头,“可能我太迟钝了吧。”
“迟钝吗?就算迟钝吧,她知道你迟钝,就会把暗示转化成明示,她这么聪明,总有办法的。”
宗彦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不管她了,明也好,暗也好,琢磨人心实在太累了。”
“真的不管了?她现在在做什么?”
“不知道。”
张叶挑了一下眉毛,似乎对宗彦的决心不以为然。
“信里又提到求婚送戒指的事,你注意到了吗?”她说。
“怎么了?”
此时一辆摩托车由远及近,绕过宗彦的车拐进院子,正是白色的雅马哈巡鹰。
“一会儿再说,他回来了。”张叶推门下车。宗彦紧随其后。
车主名叫刘睦,今年二十四岁,在超市当核验员。他摘下头盔,用指缝拨开刘海,看到张叶举着警察证朝自己走来,前探下巴,露出惊奇的眼神。这种眼神宗彦已经快看腻了。
身形相似,年龄的感觉也差不多,不过他好像有些近视,因为骑车必须带头盔,不方便戴眼镜,鼻梁上还留着鼻托的印子。他从车斗里拿出眼镜戴上,眼皮瞬间像入水的鱼儿一般翻腾起来。这感觉就不对劲了,倒像一介书生。关键是,和先前所有的调查对象一样,他脸上没有伤。
张叶见宗彦没反应,也露出了疲态,念经似的问了几个问题,对方回答流畅,不像有所隐瞒。
“还剩最后四个人。”
回到车上,宗彦转动钥匙点火。尽管疲惫不堪,还是得强打起精神。一想到跟踪者和慧文可能存在某种隐秘的关系,他就寝食难安。
“我有种预感。”张叶捏着下巴说。
“什么?”
“剩下的人里面也不会有他。”
“为什么?”
“知道原因就不叫预感了。哎,你有没有可能看错了?比如说,把8看成了3。”
宗彦把刚刚放上油门踏板的脚挪开,低头沉思起来。
“实际上应该是‘浙X58’,有可能的吧?既然后两位没看清楚,怎么确定不会看错前几位呢?路灯的位置很高,阴影落到车牌号上,边界就很模糊了。”
“应该……”
“还是说,你连‘浙’都没看清楚,只是想当然?”
“不,确实是本地号码,不会看错的。”
“记忆一连串号码或者数字的时候,靠的往往不是视觉。你能想起来,并不是因为脑子里浮现出当时看到的情景,而是靠声音和嘴唇的肌肉记忆。”
“什么意思?”
“给你很短的时间看一眼手机号码,你要记住,是不是得反复念?如果第一眼看错了,怎么念都是错的。而且声音和肌肉惯性会覆盖视觉记忆,你再也没有修正的机会了。”
“那就把‘浙X58’也找一遍!”
张叶朝他直翻白眼。
“如果你没空,我自己去。”
“这可是你说的啊。”
“是,我现在就送你回局里。”
“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张叶说着果真下车了,头也不回地走上了人行道。
宗彦后悔莫及,咬着牙直咋舌。
寻找跟踪者倒可以凭脸上的伤痕判断,但找到以后呢?下一步该怎么办?没有张叶,他全无头绪。难道要再请庞宽帮忙?不行,庞宽根本解决不了这个案子,除了张叶谁也不行。
宗彦踩下油门,打开车窗,缓缓跟在张叶身侧。风衣下摆随着步伐飘荡,竟透出一股悠然自得的意味。一人一车就这么走了许久。
“喂,你刚才还有话没说完呐。”直接开口道歉,宗彦还是拉不下脸皮。
张叶不为所动,继续保持原有的步频。
“听见没?你说信里提到我送慧文戒指的事,那有什么问题?”
“按你说的,你送戒指给慧文,并向她求婚,这件事发生在慧文生日的第二天,但是信里说的却是生日当天。”
“是这样没错,可是这封信仍然是曼云写的——虽然是以慧文的口吻——她一开始就记错了,前一封信错了,这封信当然也一样啊。”
“如果信的记述是真实的,那么,曼云并没有看到你在广场上向慧文求婚这一幕,而是她听慧文说起的。”
“可能她理解错了,或者慧文的表达本身有问题。”
“真的是这样吗?”张叶停下了脚步。
“不然呢?上车说吧。”
张叶转身走到车窗边微微一笑:“你的情绪不对劲,回家好好休息,调查的事明天再继续,反正他也跑不掉。”
“不好意思,我刚才……”
“别说这个了,把曼云的电话给我。”
“你找她做什么?”
张叶视线下垂,表情忽然凝重起来。“我有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又来这一套。”
“不,这次不一样。”
“你还是怀疑曼云是凶手吗?”
张叶落寞地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