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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下雪了。”
难以置信。才刚到十二月下旬,南方的天空竟然飘起了片片白雪。
曼云拉开窗户伸出手,过了一会儿,托着手掌迅速跑回宗彦身旁。“你看。”
雪片早已消融,在掌心化作数点湿润的亮光。
“哪有?”宗彦忍不住发笑。
曼云冰凉的手掌按住宗彦的脸颊,一个劲揉搓。
一定是昨晚寒流突袭所致,这场雪或许不会持续很久。
“快点吃完,我们出去走走。”
“好。”
早饭是曼云做的,白粥,腌黄瓜,和煮鸡蛋。宗彦很久没有自己做饭,冰箱里空空如也。粥用米直接熬成,一粒粒绽开,仿佛应和着窗外的雪花。
曼云穿上亮蓝色的尼大衣,肩膀撑起棱角,及膝的下摆微微张开,调和了棱角的严肃感。这是她昨晚来时穿的衣服。小区中央的圆形广场上,有两个学龄前的孩子和他们的奶奶,或是外婆。曼云自然地打招呼,笑颜如花,好像已然在这里生活许久。她的头发长长了,发梢超过了锁骨,和慧文昏迷前的样子相差无几。躺在病床上的两年,慧文的头发仍在生长,为了方便打理,让护工剪到了齐耳的位置,就像那时的曼云。
在宗彦三十多年的记忆中,亲历的雪景屈指可数。他望着曼云头上和肩上的点点白花,感到一阵大病初愈的疲惫,不自觉地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去。
曼云仰望灰蒙蒙的天空,睫毛颤抖不止。“糟了,变小了。”
“是吗?”宗彦过了一会儿才发觉,雪花的密度确实降低了。地面上只是有一点潮湿。“就算下一整天,也积不起来吧,我们这儿的雪就是这样。”
曼云并不沮丧地叹了口气,走过来坐到宗彦身旁。“等你这个班的课上完,休息一阵子,我们一起去北方吧?”
“北方……”
“嗯,大雪覆盖的地方,我一直想去。”
“也好。”
“什么叫‘也好’?很勉强嘛。”
“不是。我本来就有休假的打算,只是没考虑好要做什么。”
“那就说定了哦。”曼云伸手穿进宗彦的臂弯,下巴抵在他肩上。
这些亲昵的举动,宗彦还有些不大习惯,此时若转过脸去,两人的额头便会触碰在一起。他没有这么做,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手机响了。
“是永权。”宗彦摊平手机说。
“肯定是催你回去上课。”曼云伸过手指,替他把屏幕中间的图标滑向接听一侧。
“喂,你请假到什么时候?给个明确日子。我好安排,每天跟学生打太极,我快吃不消了。”
“我正想给你电话呢。”宗彦撒了个小谎,“这几天实在对不起,嗯……”
曼云拢住嘴巴,用气声在耳边说:“下午就去。”
“……那个,你通知学生,让他们下午来上课吧,我一会儿就过来。”
曼云鼓起人中,朝他竖大拇指。
“这么突然?你那边的情况……”
“工作也是头等大事,不能再拖了。”
“你别硬撑啊,那明天呢?”
“以后都照常。”
永权发出如释重负的笑声,准备挂电话,宗彦喊住他。
“还有,曼云也一起来。”
“嗯?你们两个……在搞什么鬼?”他好像隐约察觉曼云也在电话旁。
“不欢迎吗?找到新的助教了?”
“找是找到了,曼云想回来,我肯定欢迎啊,不过——她哪天要是再不辞而别,我可受不了那个刺激。”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我保证。”宗彦尽量不和曼云对视。
“噢——”永权的音调悠扬而绵长,一路向上,直到气竭。
宗彦挂了电话。曼云弯下腰与他对视,诧异地拧着眉毛。
“唉,你怎么就擅自替我做主了啊?”
“那天晚上,你不是说了要回东石上班吗?”
“喝了这么多,亏你还记得啊。”
“不会忘的,我全都记得。”
“这么有本事,那……我以后的事情,你都替我做主吗?”
宗彦沉默了。脚边的雪花仿佛被吸入地下,沾上石板便消失无踪。
“我开玩笑的啦,走吧,回去准备一下,把上课的精神找回来!”曼云站起身,掸了一下宗彦的胳膊。
“我试试吧。”
“嗯?什么?”
“没什么。”
“我可听见了哦。”
曼云哈哈大笑,一下跳到宗彦的背上。宗彦捧住她的双腿,顶着稀疏的雪片,朝家的方向跑去。
◇◇◇
一声声遥远的呼喊,风驰电掣般冲到耳旁。秀香从梦中惊醒,发现小春正在摇晃她的胳膊。
“上学要迟到了。”
“哎呀!”秀香弹起上身,一看钟,七点十分了。
小春穿戴齐整,红领巾和校徽都在身上,辫子也已经扎好了。秀香稍稍缓了口气。做早饭是来不及了,只能去外边摊上给小春买个饭团。她匆匆穿好衣服走下楼梯,却见桌上摆着三碗白粥。婆婆佝偻着背守在灶台旁,正在加热昨晚的剩菜。
“妈,你怎么不叫我起床?我来我来。”
秀香的生物钟很准。她每天六点钟自然醒,十多年来很少出差错。昨晚不知几点睡着的,她一度以为会彻夜不眠。
刷牙完牙,距离最晚出发时间还有四分钟,小春的早饭快吃完了。秀春坐到餐桌旁,打算快速喝几口粥暖暖肠胃。
“妈妈,爸爸的手怎么了?”小春咀嚼着含混不清的说。
“什么?”
“好像受伤了。”
秀春眨了眨眼,方才明白过来女儿在说什么。她抬头望向二楼的卧室,放下筷子,迟疑着走上楼梯。
阿良全身裹在被子里,睡得正香。小春是在刚才自己起床时看到了阿良的手吧。
受伤了?
秀香走到床沿,轻轻掀开被子,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阿良的右手上缠满纱布,整个手掌没有一处可见的皮肤。
“哎!你的手怎么回事啊?!”
阿良一脸酸涩地睁开眼缝。“那么大声干嘛呀,你要冻死我。”他缩进被窝更深处,伸出手来抓住被子。这时秀香惊恐地发现,他左手的情况和右手完全一样。
“按炉子上了。”阿良瓮声说。
“什么东西?”
“送个客人去钢厂,不小心绊了一跤。”他的脸一大半闷在枕头里。
“啥呀,你说清楚啊,开车怎么绊了一跤?”
阿良说,昨天下午的客人是一名钢铁厂采购部的职工,买了不少东西,让他帮忙一起搬到车间里。路过一口炉子的时候,他不慎绊到电缆,双手下意识的撑在了滚烫的炉壁上。
“是烫伤?那赶紧去医院啊。”
“去过了呀,你觉得我能自己绑成这样吗?”
“你怎么没告诉我?”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正好休息一段时间。”
阿良的情绪很差,秀香觉得不完全是被吵醒的缘故。
对于一名出租车司机来说,手是最重要的本钱,如果烫伤严重,灵活度会受影响的。
“医生怎么说啊?”
“养着就行,没事。你怎么还在这儿?这都几点了。”
秀香既心疼又感到不可思议。炉子周围没有任何防护吗?这么危险的东西,为什么一个趔趄就能碰到?阿良昨晚回家时,开门的动作又轻又慢,原来是这个关系。夫妻俩盖一条被子,居然一晚上都没有察觉。
“妈,快点呀!”小春在楼下催促。
必须要走了,这件事只能等到晚上再说。秀香快步回到一楼,经过阿洪紧闭的房门口,又想起了昨晚的异常。兄弟两是在商量烫伤的事吗?那也没必要赶在半夜啊。
秀香从衣架上摘下围巾,视线扫过厨房的窗户——外面竟然下雪了。
◇◇◇
八点四十五分,童晋透过窗户看见臧泽洪走进院门。
“来了。”
他朝老吴一使眼色,起身走向门口。老吴抹了抹橘子皮般的肉脸,不大情愿地跟在他身后。张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摇晃着转椅,目送两人离开办公室。
臧泽洪走进大厅,他依然穿着单薄的黑色冲锋衣,肩上落有零星的雪花。
“不巧下雪了,这种天气,开摩托可得当心。”童晋摆出笑脸。
臧泽洪眼神冷峻,瞥了眼老吴,但没有说话,随即迈开脚步,熟门熟路地朝技术科的方向走去。
指纹鉴定师孙延刚到不久,正在吃早餐,包子的热气把眼镜片蒸成磨砂玻璃。突然进来三个人,他一瞬间有些迷茫,好像噎住了,挺起胸膛半晌,才想起来昨天给他交代的任务。
“哦,这边。”孙延朝指纹录入机的方向一指,看着臧泽洪问,“今天手没湿吧?”
臧泽洪困惑地摊开手掌:“什么意思?”
“上回手指泡开了,没录好。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洗车。”
“行吧,没湿就好,来。”
“哪个?”
孙延看着电脑上的表单,托了一把眼镜。“右手中指。”
臧泽洪照做了。指腹按压的感应面板下红灯一闪,发出采集成功的提示音。几秒钟后,显示器上出现了一张硕大的指纹图片。
孙延马上调出另一枚指纹。两张图片在他的操作下反复缩放、移动,他的脑袋渐渐前探,离屏幕越来越近。
童晋绷着肌肉,伸出手掌按在臧泽洪肩上,老吴也不易察觉地向他走近一步。室内的空气仿佛即将停止流动。
孙延靠回椅背,了无生趣地咳了一声。与此同时,童晋的手掌垂落下来。
“那个,食指和无名指,也录一下吧。”
臧泽洪依旧乖乖照做,但这一次,放上感应面板的手指却像触到寒冰一般颤抖起来。
“感谢配合,你可以走了。”童晋的语气难掩失望。
老吴习惯性地抹着松弛的脸皮。他的脸松弛得像抹一把就能变成另一张脸似的。
目送臧泽洪走出大厅,童晋回到办公室。
“真是可惜啊,已经快停了。”张叶站在窗口看雪。
“说的是啊,还不如不要下呢。张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等吧,慢慢等。看看运气会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