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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文:
你的信我收到了。我反复读了十几遍,直到现在仍然不敢相信,这太不可思议了。
你现在在哪儿?是什么样的感受?每天都做些什么?有没有人陪你说话?
我的问题实在太多了,是啊,我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好像跟我认识的不一样。
人的一生,有两件事最值得向往: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从小喜欢画画,可是我知道,我的天赋只允许我到现在的程度。守着一方教案,同时可以接一些订单,虽然收入还不错,但这种状态离我的目标还有一段长路,这段路可能我这辈子永远都无法迈过去了。我曾为此苦恼不已,每天睡不着觉。
就在那时,你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一下子让我摆脱了困境,我还是每天睡不着觉,但不再是因为抑郁,而是愉悦。我看到了另一条路,你就站在路口,踮起脚向我招手。
两年前,我想象和你一起生活的日子;这两年,我想象永远照顾你的日子;而现在,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想象了。
对不起,在你即将迎来新生的时刻,我不应该说那么沮丧的话。
你现在身处的地方究竟在哪儿?是另一个完全隔离的空间,还是平行世界呢?你会在那儿逗留多久?你说你去过那个广场,那是否也可以来到我身边,让我感受到你的气息?
期待你的回信。
宗彦
◇◇◇
稿纸一折三,放在白色的信封里面。青月接过信封,没有拿出来看,只是将其放在桌角,像轻抚熟睡的婴儿一般缓缓按压。
“总是麻烦你,这些请收下。”宗彦见她许久没有回应,又拿出另一个黄色的信封,里面装了两千元现金。
“谢谢。”青月点点头,视线从信封转到宗彦脸上,“我不是迟疑,只是有点累。”
“我明白。”
——不着急,等你休息好了再联络慧文。
宗彦想这么说,又把话咽回去了。
今天在院子等候的时间比上次更长。期间有两批客人来访,想请青月做法事,把宗彦当成了她的助手。近期天黑得早,青月回来时,于家村已被笼罩在暮色之中。
预约好的工作一场接一场,她要是拒绝和慧文联络,宗彦也不好强求。他担心的是时间,轮回一旦发生,慧文也就烟消云散了。
“明天是二七,中阴身和这个世界的系力会比平时强一些,不过,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成。”青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递过来,“你留个电话吧,到时候通知你。”
宗彦感到一丝失望,本以为今天就会有结果,他迟疑着接过笔,问道:“成不了……是因为慧文可能已经不在了吗?”
“当然,如果轮回完成,那就无计可施了。不过即使没有,也会因为磁场太弱或者时机不对……”
磁场?
“就像调收音机一样,频道可以找,但是电台不是每时每刻在发射信号,我也不能保持连续接收的状态,这样说明白吗?”青月露出了微笑。
她的脸狭长而消瘦,眼窝深陷,笑容恰如其分地中和了原有的阴郁,甚至在一瞬间让人感到温暖。
在宗彦的想象中,神婆或灵媒之流,虽然不至于对科学一无所知,却总会强调他们的作为无法用科学解释。但青月似乎不是这样。
“老师,冒昧问一句,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现自己拥有这种能力的呢?”
青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反问道:“你想知道怎么才能做到?你想自己通灵吗?”
宗彦一下愣住了。问题是脱口而出,他的思路还没有到这一步,但顺着往下,他所期待的对话会演变成什么?
——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可以做到直接和慧文联络吗?
宗彦脸颊一热,他不得不承认,青月说得没错。
“一切自有缘定,凡事都有可能。不过,媒介和通道只有被选择的权利。好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只有被选择的权利。言下之意,能否成为灵媒师并不服从于个人意志。
话已至此,不便再问。宗彦在信封上写下手机号码,起身告辞。
出了于家村,沿县道一路向北行驶,大约再过二十分钟便可抵达兴吉市区,宗彦的单身公寓位于市区南部的主干道旁。
今晚月明星稀,白天尘土飞扬的马路此刻静悄悄的。宗彦思考着青月的话,顺手打开了车载收音机。本地台正在播出一档音乐节目,主持人恰巧提及月亮。
“……经典让人永生难忘,浓情蜜意化作涓涓细流,或许没有了当年的热切,感动却从未间断——《月亮代表我的心》。”
前奏刚刚响起,一句句歌词像快进一样掠过脑海,宗彦觉得胸口发闷,关掉了收音机。
车内恢复轮胎碾压路面的单调声响。
◇◇◇
宗彦属于入住较晚的业主,车位和住宅楼之间有相当一段距离。由于心神不宁,他察觉到异常的时候已经走进了电梯。
一同乘坐电梯的还有另一位戴白色口罩的男人。宗彦住七楼。男人无声地站在他身后,直至电梯上到三楼,才伸过手来按下八楼的按钮,好像原本打算和宗彦一起坐到七楼,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轿厢内壁是拉丝不锈钢材质,仅反射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宗彦盯着人影,想起了那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
他把左手上的公文包提起来,假装检查包里的东西。由此较为自然地形成小角度左转身的姿势,用余光警惕后方的动静。
液晶屏上的数字终于跳到“7”了。电梯减速的过程漫长得仿佛游船靠岸。轿厢门刚开一条缝,宗彦便侧身钻了出去。
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只觉浑身刺痒。回想刚才从下车到走进楼道的那段路,并没有被人跟随的印象,也不记得自己何时注意到对方的存在。那人好像一直守在侯梯厅,或者躲藏在单元入口旁的暗处?
宗彦住706室,家门口在走廊尽头。他从包里取出钥匙,忽觉身侧一闪,下意识地回望电梯口。电梯对面的楼梯间亮了——有人走过这层楼梯,点亮了声控灯。
宗彦屏住呼吸聆听,没有听到脚步声。
有谁会在这时候平白无故走上七楼?如果还不认定就是刚才电梯里的男人,那无疑是在骗自己了。
男人坐电梯上到八楼,再走楼梯下来,因为不熟悉环境触发了声控灯,于是躲在楼梯间的门背后。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宗彦不禁怒从中来,但若就此冲上前去,他还是有些害怕。
家门口距离楼梯间大约有五六米的距离,还有余地,宗彦决定算计一把。他用钥匙旋开锁,拉开门,然后站在原地直接把门关上,紧紧盯着楼梯间的出口。
两三秒之后,一道人影从那儿冲出来,见宗彦仍在门外,两眼一瞪拔腿反跑。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良久。他戴着口罩,看身型是个年轻人。
宗彦跑到窗口向下望,只见年轻人跑出单元门,直奔花坛边的停车棚,跨上一辆摩托车飞驰而去。
和几天前跟踪他到青月家的是同一个人,错不了。看他的落荒而逃的狼狈样,似乎没有胆量跟宗彦正面冲突。跟踪的目的是确认具体住址?不对,想知道宗彦住哪一间,守在楼下看哪一户亮灯不就行了吗?
宗彦洗完澡,打开电脑复核明天的课件,但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困惑郁结在胸口挥之不散。他想起了慧文的遭遇。
慧文有没有可能是在类似的情况下被人偷袭的呢?那栋老房子没有电梯,每一户的正门就在楼梯平台上,凶手尾随慧文,等她开门的瞬间控制住她,同时闯入室内……宗彦越想越觉得可行性很高。
手机忽然响了,是魏芬。
“那个老头联系到了,就是收废品的那个。”
“啊,那太好了!”
“慧文的东西应该还在回收站,他明天中午在那儿,我跟他说好了,你去找他就行。”魏芬报出收购员的姓名和垃圾回收站的地址。
◇◇◇
慧文去世以来,宗彦第一次走进“松露坊”。这家以“骨汤京粉”为招牌的小食店就在东石教育隔壁,两间门面,纵深相当于一间教室,四分之一面积用作厨房,剩余的空间可以摆下六张方桌和两张圆桌。这里是他和慧文光顾次数最多的餐馆,充满了不忍触碰的回忆。
快两点了,店里只有一桌客人。宗彦点了京粉和烧麦,坐进最靠角落的位子,打算趁午饭时间把慧文的笔记本翻阅一遍。
这本笔记本刚刚从回收站找回来,捆在一起的还有几本哲学类的书籍和时尚杂志。收购员衣衫褴褛,头发半白。他花了二十几分钟,从摞成小山的纸堆中找出魏芬卖给他的那一份。这种事大概时有发生,他倒也没发牢骚。宗彦过意不去,额外加了五十块钱退给他。
笔记本包着棕色皮革,封面右下方印刻着“宏征科技”的楷体字,是慧文就职的公司发给员工的定制本。可能是在回收站里沾到了水渍,纸张又潮又皱。
宗彦快速翻了几页,内容无一例外是刻板的会议纪要。据他所知,慧文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眼前忽然一暗,有人不由分说坐到了对面,宗彦慌忙合起本子。
“……没什么,这么巧啊。”
“我最近常来这里吃饭,不巧。”张叶朝服务员举起胳膊,指着宗彦喊道,“跟他一样。”
“你也觉得这儿的京粉味道不错吧?”宗彦挤出尴尬的笑容。
“不是啊,点餐太麻烦了。”
“呃……确实。”
“你这都凉了啊。”张叶朝宗彦的碗扬了扬下巴。
“没关系。”宗彦服从命令似的低头喝了口汤。
“前几天在这儿碰到你同事了,夏曼云。”
“是嘛。”
“她跟男朋友闹分手呢。”
“在这儿吗?”
“嗯。”张叶支起脸看着宗彦,“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啊?”
“曼云跟男朋友分手了,你有什么想法?”她把“看法”换成了“想法”,听起来越发不对劲。
“我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啊!”宗彦如坠五里雾中。
“明白了。”张叶极其诚恳地点了点头,“你好像对笔迹一致的结果感到很不可思议。”
她忽然转了个话题,宗彦有些猝不及防。确实,那天接到张叶的电话,他无法判断自己沉默了多久,任谁都能看出一些端倪。
“这个……”张叶翘起食指对着桌角的笔记本,“如果也需要鉴定的话,不用客气。”
宗彦伸向烧麦的筷子停住了。
笔记本正面朝上,“宏征科技”四个字清晰可辨。张叶对案件信息了然于胸,只要记得慧文的公司名称,自然就知道这是慧文的笔记本。但是直觉告诉宗彦,她知道的不止于此。今天的碰面也不是巧合。
“有人给你写情书这种事——不管是不是慧文的写的——本来我是管不着的。但是你的反应,忍不住让人浮想联翩。一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假如怀疑信是别人写的,你不能直接问对方吗?或许有些难以启齿吧,但是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我不信问不出结果来。找警察做司法鉴定,未免太夸张了。于是我换个角度考虑,信,的确是慧文写的,但却不是写给你的,也不是你在公文包里找到的。收信人是不是和慧文受伤的事有关?”
宗彦怔怔地看着她,内心纠结不已。
“我没有看到信的全部内容,只能这样瞎猜了。可是我不明白,如果发现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呢?”
“……对不起,你完全想错了。这封信,是前天才收到的。”
张叶的表情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