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教师办公室原本应该也是个教室,四四方方一个大开间,放了十二张办公桌,靠西墙立着几个文件柜。等候的时间里,老师们接连投来好奇的目光,童晋有些不自在,踱步来到廊檐下,和早就在那儿的张叶并肩站立。
这里是四楼。张叶双手握拳,肘部支在石砌栏杆上,弓着背眺望操场。虽然是上课时间,整栋教学楼却静悄悄的。初中生,书声琅琅的情景大概很少见了吧。
过了约莫十分钟,金老师从档案室回来了,手里捧着名册和一张小横幅般的照片。
“年纪大了动作不利索。”她笑呵呵挤出鱼尾纹,朝办公室里警惕地看了一眼,“我们去阅览室吧,抱歉,这栋楼没有会客间。”
童晋和张叶跟着金老师走下楼梯。阅览室在底楼,当前没有开放,面积最多相当于两间教室,光线昏暗。书架排列地拥挤不堪,散发出浓重的油墨味。三人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圆桌上坐下来,摊平照片。
照片足有半米长,上方写着“兴吉市平州区第二中学二〇〇三届毕业生”。下方则是密密麻麻的学生姓名,总共六行,和站位一一对应。
“我来看看啊,方慧文……”金老师扶正眼睛,手指沿着照片右侧区域的某一排横向移动,“喏,在这里。她左边那个就是夏曼云。”
两个女孩的身高相差无几,都穿着松松垮垮的浅蓝色校服。慧文扎马尾辫,眼神从容而温柔。相比之下,曼云就显得孩子气一些,她的头发到下颌的位置,也扎辫子,但散落的部分好像更多,从两侧垂下挡住脸颊,感觉潦草敷衍。笑容的差异也体现出性格的不同,慧文的微笑恰到好处,双手交叠放在小腹的位置,是标准的照相表情。曼云裂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眼眉弯弯,好像看到了令人捧腹大笑的东西。
“时间可真快,九年了。那时到现在,我身边又走过了三届学生。”金老师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啊,太可惜了。跟她同届的,有几个已经做妈妈了。”
今天见到两位刑警之前,她并不知道慧文已经离世的消息。
“她们的关系怎么样?”张叶开口问道。
“很好啊,可以算是最好的朋友那种。”金老师疑惑地看向正低头凝视照片的张叶,眼神好像在说,你不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问起她们两个的吗?
“性格不太一样吧。”
“是的,曼云比较活泼一些,也像调皮的男生一样,做过翻墙爬树的事,但不会真的惹出什么麻烦。”
“作为老师,你更喜欢谁呢?”
“呵。”金老师低头笑了笑,“以学生的身份来说,可能慧文更受老师欢迎一些吧,毕竟成绩好。”
在描述性格时,她只提到曼云,这足以说明曼云给她的印象更为深刻。
“曼云的成绩很差吗?”童晋问。
“学生能力分很多种,曼云很聪明,但是对面考卷,她就一筹莫展了。她不擅长纯粹的知识记忆和数据分析。不过,阅读理解倒是常常有出人意料的表现。”
“阅读理解啊……”童晋回想起自己当年所承受的折磨,“对我来说,只有阅读,没有理解。”
“曼云说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她说,所谓的正确答案,并不是你自己思考的结果,而要揣摩出题者的思路,出题目的人想让你怎么回答,你就怎么回答。因为提供参考答案和设计题目的是同一个人。”
“真的是啊!”童晋不由感叹,“我一直就觉得阅读理解根本就没有唯一答案,原来有这个门道。不过话说回来,揣摩出题者的思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没错,曼云就有这种能力。可惜啊,其他科目就没什么施展空间。后来她懂事了,很用功,但是成绩始终上不去,就变得有些自卑了。慧文一直帮她辅导作业,也没什么效果。”
“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学生的特点,金老师你的记性可真好。”
“好吗?也谈不上吧,嗯。”金老师确认什么似的点点头,接着说,“一名女性教师,二十出头开始工作,到五十五岁退休,孩子们来了又去,差不多会送走十一批学生,有五百人左右。我记不住那么多名字,但是他们的样子,都在我的脑子里呢。”
“那可真了不起。”童晋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张叶,“对了,臧泽洪也在这里面吧?”
“在的,只要他没缺席。”这次,金老师把视线放到了照片下方的姓名栏,她并不能仅凭容貌就认出臧泽洪。
找到名字后,童晋帮着数数,倒数第二排左起第二十七个就是阿洪了。他的位置距离慧文和曼云很远。
“看来没记错,他是三班的学生,这孩子啊……”金老师苦涩地摇了摇头。
“好像变化很大嘛。”童晋一歪脑袋。
“男孩嘛,相对发育晚,有些到了高中才开始长个。”
那时的阿洪留着长长的中分头,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好像直视相机已是最大限度的配合。由于人数众多,完整取景有难度,相互之间都挨得很近,他的半个身体都被挡在右边的男生后方。
“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义务教育保护学生,他早就被开除了。”金老师看着照片继续说道,“不上课,不做作业。一天到晚打架,回家还得挨揍,我印象中啊,他脸上就没有完好的日子。”
“是嘛。”
“嗯,他哥哥对他很严厉,但是在老师面前,从来不承认自己的弟弟是个坏孩子。也不能怪阿洪,十三四岁,能懂什么呀。他爸早就不在了,妈妈又出了事,幸好还有个哥哥。”
“他母亲的事,对他影响很大吧?”童晋其实想说,阿洪的叛逆完全是由家庭环境所引发的一系列来自周围的压迫造成的。但是站在警察的立场,为犯错的人辩护总觉得不太合适,哪怕对方是个孩子。
“我记得有一回,他班主任把他喊到办公室训话,他从头至尾没有吭声。后来另外一个男老师去倒水,走过他身旁的时候,说了句什么,大概是类似‘考虑到你妈的情况,就该收敛一点’这样的话,结果阿洪拿起订书器就打,不是丢过去,而是抓在手里砸。那个老师头上缝了五针啊。”金老师展开手掌举到童晋面前,“不过,学校领导认为,老师说那句话确实不太妥当,所以最后没有处分阿洪。”
童晋点点头表示明了。“老师,是这样的。方慧文的案子和阿洪之间有没有关系,现在还在调查阶段,请您不要跟旁人提及。”
“唉,这个我懂,不说的不说的。”金老师连连摆手。
“我们今天来是想向您确认他们当时的关系。据说,慧文和阿洪走得很近。”
“走得……很近?”
“像男女朋友那样。”
金老师挑起眉毛,脑袋往后一退:“啊?你是说在这里念书的时候?”
“对。”
“这、不可能吧……”金老师看向右下方的地面不断眨眼,似在努力地回忆过往,“我一点也不知道有这回事,慧文是个文静乖巧的姑娘,跟那种学生……反正我是想象不出来。”
看来正如臧泽洪所言,这是他和慧文的秘密。初中生,还算孩子吧。很多时候,孩子并不知道他们的秘密在大人眼里只是幼稚可笑的伎俩而已,看穿却不点破。但阿洪不是,他确实守住了秘密。早恋这种事,学校知道了一定会干涉,就算已经放弃阿洪,也不可能对慧文放任不管。
“听慧文父母说,她常常被班上的同学欺负。”张叶开口说道。
“嗯……”金老师拖着音调,不情愿地点点头。
“是什么原因呢?”
“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说慧文是垃圾桶里捡来的。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一般来说像这种谣言不会有人信,但是过了一阵子,谣言不但没有平息,反而人人都在说,连老师也在私底下谈论。我直到最后一次家访,才从慧文妈妈那里得知,她确实是从福利院领养回来的。”
“哦?”张叶眼睛一亮,“也就是说,学校方面并不知道慧文是孤儿?”
“没错,是这样的。”
张叶低头思索片刻,又问道:“欺负慧文的主要是哪几个学生,老师你还有印象吗?”
金老师的眼里闪过一丝惶恐。张叶连忙接着说:“我问你这个,是想让你回忆一件事情。当时你班上有一位女生,在上体育课回来之后,发现书包里有虫子。而这位女生,就是欺负慧文那个小群体的代表,有这回事吗?”
“有的,有的……何止是虫子,还有蛇呢。”金老师说着全身一哆嗦,“同志啊,难道这个事情跟慧文……”
“没有。”张叶果断摇头,“这个女生和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金老师滞重地点着头,明显感到困惑不解。
“后来怎么样?”
“后来嘛,那个女生一口咬定是慧文干的,但是没人看到慧文离开过操场,所以就不了了之了,我想不出办法,到最后也没弄明白是谁放的。”说到这里,金老师脸上的表情慢慢转为恍然大悟,“难道……是阿洪放的?”
“我们也不清楚。对了,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都是孩子嘛。”
“你误会了,她可能掌握着某条关键的线索。换句话说,她可能成为证人,但绝不会是嫌疑人,这点我可以保证。”
“她叫……晓霞,周晓霞。她人品不坏的,就是有点任性,成绩也很好。”
这个名字,和臧泽洪的陈述是一致的。
下课铃声响了,金老师看了眼窗外。“你们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她拖着臃肿的身体一路小跑上楼去了。
教学楼是四面建筑、中央天井的结构,从门口仰望四楼的回廊,可以看到金老师半路截住另一名捧着课本的女老师,双方交谈几句以后朝阅览室的方向看过来,并点头致意。
“那位应该是当年臧泽洪的班主任吧。”张叶一边说,一边仰头回以微笑。
果不其然,金老师气喘吁吁地回到底楼,说她问了王老师关于阿洪和慧文的事,对方也是毫无头绪。
童晋诚恳地道过谢,与张叶一同走出校园大门。
◇◇◇
和周晓霞的会面很顺利,她在位于市中心的一家房产公司做销售,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约见的地点是她公司楼下的甜品店。
她穿着浅灰色的西装,左胸口有一枚小巧的铜制胸卡,上面刻着公司名称和自己的名字,彰显出不凡的业务能力。双方形式化地争抢一番,最后由童晋付款点了三杯奶茶。
“嗨呀,小时候不懂事嘛,怎么?慧文不会那么记仇,找警察来讨回公道吧?”她说着咯咯直笑,交叠的双腿换了个位置。
“她已经过世了。”张叶面无表情地说。
周晓霞喝奶茶的动作停住了,慢慢抬起头。夹在唇间的吸管被拔出一段,随着她长开嘴巴,又落回塑料杯里。
童晋简单陈述慧文遭到袭击,昏迷成为植物人的经过,随即引出臧泽洪。
“什么!慧文和他谈过恋爱?哈?”周晓霞不可思议地看向四周,仿佛急需找到另一个人把这个信息再复述一遍。
“不只是谈过,如果她还活着,这段关系会一直持续到现在。”
“天呐……啊对了!”她翘起红指甲点着空气,“我想起来一个事情。”
“什么?”童晋绷紧面颊。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慧文在文具店里买东西,我想上去……呃,上去打个招呼。走过去才发现,她和阿洪的哥哥在一块儿。”
“阿洪的哥哥?”臧泽良劳苦的面容浮现在眼前,童晋感到十分意外。
“对啊。”
“你怎么认识他哥哥?”
“大家都认识啊,他妈妈那个样子——哎,你们也知道吧,没脸来学校,像家长会啊,运动会,还有其他活动,都是阿洪的哥哥来参加的。所以我们都见过。”
“他们在文具店里做什么?”
“买东西咯,慧文买了笔还是本子,记不清了。到了柜台那里,是阿洪的哥哥替她付钱的——原来是这样啊,我说怎么那么奇怪呢,他们俩竟然认识,原来慧文和阿洪是一对……”
周晓霞当时多半又想捉弄慧文,看到有旁人在场才罢手了。不过,如果照她的分析,臧泽良是因为弟弟才和慧文熟识,那么,他不可能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不,也不尽然。童晋设想,假如臧泽良见过阿洪和慧文走在一块儿,只是记住了这个女孩的样貌,并不知道的名字,在文具店偶遇后,帮她付款买了支笔。臧泽良比弟弟大十三岁,那时早已工作,勉强能算是长辈,找机会花点小钱对弟弟的同学表示友好……也说得通啊。嗯,一般人会这么有爱心吗?还是说,他知道慧文是领养的孤儿才心生同情呢?不对,连学校都不知道,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只能通过阿洪。这不又绕回来了吗?
童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只见张叶揉捏着鬓角,大概也在如此盘算吧。
“周小姐,有一件事,可能涉及到你的隐私,不过我还是想冒昧打听一下。”张叶说。
“说吧。”
“欺负慧文的事,后来就没有继续了吧?”
“人总是要长大的嘛。”
“是不是做了长大才能做的事,不巧被发现了呢?”
“呃?”
“你和校外的男生在树林里……”
周晓霞嘴唇一颤,发出“噗”的一声。“你们连这种事都知道了?”她闭眼按住额头,连说了好几个“天呐”,很快又笑出声来。“警察同志,你们要听细节吗?事先声明,最大尺度只有摸胸,下半身完全没有活动。”
阿洪为了帮慧文反抗欺凌,跟踪周晓霞,发现了她的不雅行为,以此为把柄形成制约。这是他在审讯自白中的描述,看来是真的。
“等下次有机会洗耳恭听吧。”张叶调侃一句,又问起周晓霞的“书包事件”。
“不知道,到底是谁往我书包里放了那么多恶心的东西……唉?”她接下来的反应和金老师如出一辙,“莫非是阿洪?是他一直在暗地里帮慧文报复我,发现我和男人亲热的,也是他,对不对?”
张叶朝童晋一撇嘴,不置可否。
“到底是不是嘛?”周晓霞翻了翻白眼,“慧文有帮手,这一点我当时也想到了,但是我就觉得是自己班里的同学。”
“有什么根据吗?”
“谈不上确切的根据吧,我是这样想的——美女大侦探你帮我分析分析,我的猜想有没有道理。”
“好。”
“放东西的时候,是在上体育课,大家都在操场上。当时我们班里有一个别特的学生,是残疾人。小时候触电,右小腿截肢了。所以他从来不上体育课,就留在教室里。可是那一天呢,他请假了。”
“哦……”张叶露出明了的表情,“如果他在教室里,就会看到在你书包里放东西的人,而那个人,是事先知道他那天不会在教室里才行动的。其他班的学生,不会知道他那天请假了。”
“就是这样啊。不然的话,就是纯粹的巧合,他几乎从来不请假,这也太巧了吧。”
“那么——”张叶前倾上身,凑近了问,“如果你料想的没错,你觉得是谁干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夏曼云啊。她和慧文那么要好,而且,抓蛇这种事,她可是干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