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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瘦得皮包骨头,腹部像豆腐衣一样,又黄又皱,旁人很难想象她今年只有六十六岁。秀香抽出针头,用酒精棉絮擦拭针眼。
“好啦,早点睡。”她帮婆婆掖好被子,收拢医药箱放回床脚边。
今年,婆婆的身体有所好转,秀香和阿良商量着,把原本每天四针的短效胰岛素改成混合型,早晚各注射一次就行,省去不少功夫。
“秀香啊,阿洪真的没啥事吗?”
秀香把拉开一半的门又重新推上,走回床边。“没事。今天吃晚饭,他的胃口不是很好吗?脸上的伤,养几天就好了。”
“警察又来过了吧?”
“哪里呀,你别乱想。警察是认错人了,上次去公安局就已经说清楚了。”
“阿洪可是很怕警察的,从小就怕。”
秀香低下头,笑着说:“现在已经不怕了,早就不怕了,不做亏心事,怕警察干啥。”
“那就好,我们家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不会的,快睡吧。”
婆婆看着天花板,仍在嗫嚅。她的智力有退化的迹象,患上老年痴呆恐怕是迟早的事。
经过阿洪的房间,秀香停下脚步。紧闭的房门内无声无息,阿洪大概和平时一样,正堵着耳塞玩手机游戏吧。她走上二楼,听到小春传出均匀的呼吸声,便悄悄关上了她的房门。小春很懂事,但还有些胆小,虽然独自睡一个房间,可必须开着门才能睡着。接下来要洗衣服,洗衣机好些年头了,甩干时发出的声音像奔驰的拖拉机,不关门,非把小春吵醒不可。
把脏衣服丢进脸盆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秀香下楼,凑到猫眼前一看,是之前来过两次的男警察。
又来做什么?婆婆刚才的话,好像成了预感。
秀香看了眼壁钟,九点四十分,然后轻手打开门。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男警察身材不高,肩膀宽厚,黑棉衣圆滚滚的,秀香记得他出示的警察证,他叫童晋。
“阿洪在家吗?我有东西还给他。”他向前推了推手里的牛皮纸袋。纸袋很小,似乎装不下多少东西。
“啊,我去喊他。”秀香朝里走了一步,又转回身来把门开大,“进来坐会儿吧。”
“那就打扰了。”童晋好像等着这句话似的,利索地换上了拖鞋。
阿洪听到动静,打开房门探出头来。他的眼角是紫色的,原本秀气的鼻梁肿成一块大疙瘩,表情被隐藏起来了。
童晋板着脸朝他点点头。阿洪也不说话,兀自坐进了沙发里。看来,两人之前已经电话联系过了。
秀香去厨房泡了绿茶端给客人,然后知趣地回到二楼的阳台,准备洗衣服。
说心里话,她很想知道谈话的内容。两层的阳台都用铝合金窗户封起来了,现在这么冷的天,下面的窗户一定关着,即使打开二楼的窗户,应该也听不见什么。秀香尝试了一下,果真如此。只有男性声带振动的嗡嗡声,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大前天晚上,阿良打电话来,说阿洪跟人打架受伤,被送去了医院。阿良正在送客人,秀香先赶到医院。洗车店的同事见家里人来了,没等阿洪走出检查室就回去了。
还好,内脏没有出血,鼻骨上有细小的裂缝,可以自然愈合。医生建议住院观察两天,阿洪说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捂着肚子就要回家。
打伤阿洪的是那个老师,他喝醉了酒,冲到洗车店像发了疯一样把阿洪揍了一顿,谁也拉不住。幸好警察刚巧在附近,出手制止才得以收场。阿洪全程没有还手,知道这一点,秀香反而安心。倘若对方能因此消除一些心中恨意,也不算白白承受。是的,只能是一些而已,虽然实质的诈骗没有形成,可是阿洪却允许甚至鼓励那个叫慧文的女孩欺骗对方的感情,那老师想必动了真情吧,这是比钱财更加宝贵的东西,怎么可能就此心平气和呢?秀香听着阿洪的陈述,不时摇头叹息。她至今仍然无法接受,那个曾经桀骜但又真挚的少年,会变成一个欺诈者。
阿良赶到以后,沉默半晌,一句指责的话也没有,只是核对了发票,确认医生开的药没有遗漏。这有些反常。换做以往,但凡弟弟和别人起冲突,无论责任在哪一方,阿良都会教训一番。长大以后下不去手了,骂几句是免不了的。
还是那样的感觉,兄弟俩似乎有什么隔阂。
秀香回过神来,发觉手里的衣服可能搓第二遍了,于是一股脑儿放洗衣机滚筒。不一会儿楼下传来关门声,童晋走了。她按下洗衣机电子面板上的启动按钮,走下楼梯。
“警察来找你什么事啊?”
阿洪站在门口,侧脸看着窗帘若有所思,好像没听见。
“阿洪?”
“嗯?哦,让我再去一趟公安局。”
“去做什么?”
“上次录的指纹,有几个不清楚,要重新录。”
“为什么要录指纹?”
“就是个程序,没什么。”
秀香没再多问,走到茶几机旁收拾茶杯,一瞥眼看见了那个牛皮纸袋。“这是你的东西?”
阿洪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是当初送给慧文的戒指。”
秀香心中一动,努力挤出笑容。“看不出来,你还挺像模像样的啊。”她走进厨房,沥干茶水,然后用力甩动杯子,想把黏在里面的茶叶甩进垃圾桶。陌生人喝过的茶,她不想用手捞。
阿洪从纸袋里拿出红色的戒指盒,走到秀香面前,默默地打开了。“阿嫂,送给你吧。”
“什么?!”
“反正我留着也没用,你不嫌弃的话……”
那是一枚铂金钻戒。仔细看,戒托仿佛含苞欲放的银色梅花,钻石不大,却闪着动人心魄的光。
秀香猝不及防,迟疑半天才惊醒过来。“这不好吧,不能退吗?”
“两年多了,退不了。这不是黄金,要卖,也没几个钱。”
“……这是结婚才会送的东西啊,阿洪,你对慧文那么好,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就那么想离开这里吗?”
“不是的……”
“那是什么?”
“别问了,你不明白。”阿洪抓住秀香的手,强行把戒指塞给她。
“我不能要,这算什么?”
“你当初来我们家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这就当是……就当是我哥送给你的。”他松开手,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洗衣机的水洗程序完成了,开始甩干,发出隆隆巨响。那巨响仿佛能掩盖欲望的心声,秀香摘出钻戒,颤抖着套进左手无名指,这一刻,她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
钥匙开门的声音传入耳朵,比平时更轻,更慢。阿良回来了。秀香看了眼床头的夜光钟,十二点过五分。
大多数的日子,秀香这时已经睡着了。如果醒着,接下来就能听到啤酒罐被开启的声音,阿良在睡前总要喝点酒。但今天没有,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开门声。秀香凭感觉判断,是阿洪的房门。也就是说,阿洪走出来了,或者,阿良去了阿洪的房间,这种情况极其少见。兄弟俩有事要商量吗?这么晚了,不能等到明天?
阿洪的房间就在夫妻俩卧室的正下方,秀香屏息静听,确实有微弱的交谈声从地板下传上来。
直觉告诉她,他们的交谈和刚才警察上门有关。或许阿洪已经发消息告诉阿良这件事,他们有急需解决的问题,以至于等不到明天。童晋来这里,果然不只是还个戒指那么简单。
阿洪还要再去一趟公安局,按他说的,是去补录指纹。现在只要警察有事找,不管大事小情,动不动就要录指纹,这点秀香也是知道的。但也可能有另外的必要,比如,袭击慧文的凶手在现场留下了指纹,警察怀疑阿洪是凶手,就要做指纹鉴定。
——上次录的指纹,有几个不清楚,要重新录。阿洪是这样说的。
为什么会出现“有几个不清楚”的情况呢?十个手指都要录全吗?是程序要求,还是因为警方也不知道凶手的指纹是哪个手指留下的,所以才让阿洪录全?
如果是这样的话,“有几个不清楚”,是不是阿洪故意造成的呢?那几个不清楚的指纹就是关键所在?莫非……不,不可能的,阿洪不是凶手!
秀香越想越忐忑。过了半个小时,她披上睡衣,没穿拖鞋,悄悄走到楼梯栏杆旁,弯腰向下窥视。阿洪的房门下有白光透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楼,房门忽然开了,阿良跨出门槛。秀香慌忙后退,踮着脚爬回床上。
阿良没有立刻上楼。秀香听不到啤酒罐的拉环声,也听不到脚步声,整个家里静悄悄的,就像他还没回来一样。又过了大约半小时,他才进卫生间洗漱。
丈夫走进卧室的时候,秀香闭上眼睛,调匀呼吸,闻到牙膏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