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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王熙凤论
二、名门出身与特殊教育
凤姐出身于王家,是贾政嫡妻王夫人的本家内侄女,因为亲上作亲而许给贾琏。第四回中,于金陵地区所流传的护官符上,共有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对王家的概述即是: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凤姐的第一代先祖为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为掌握最高军权的将官,第三代即王夫人、薛姨妈与王子腾等三个兄弟姊妹,王熙凤属于第四代。不过,从这几代当家之主的名衔来看,王家的背景不只是一般的官宦世家,继第一代的都太尉统制县伯之后,第二代便比较类似于薛家的皇商,经营全国乃至远洋的贸易事业。王家的第二代也就是王熙凤的祖父,据王熙凤所言:
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第十六回)
既然独家包办了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则王家应该也是薛家之类垄断进口商品贸易的“行商”“皇商”,同属于广州专作国际贸易的十三行。康熙二十一年李士桢以江西巡抚原衔移驻广东后,下令放宽海禁,他以广东巡抚的名义颁布了新的管理对外贸易的办法;康熙二十五年(1686),由他一手建立洋行制度,以与国内贸易商人相区分,有一两个“行商”是由“内务府员中出领其事”,势力最大,因为与皇帝有关,后来就被称为“皇商” [4] ,其贵显非同小可。王、薛两家都拥有国际性买卖的庞大家族事业,更是门当户对,王夫人的妹妹嫁到薛家,成为小说中大家所熟悉的薛姨妈,正是两府联姻的结果。
但王家的第二代“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到了第三代,则又回归到朝廷委派的高级武官为职任,王夫人与薛姨妈的哥哥王子腾先是担任“京营节度使”,第四回说薛姨妈“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接着“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连“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第十六回),后来又“升了九省都检点”(第五十三回),继续掌握更庞大的军权。就此来说,小说家应该是要突出王家的显赫富贵,比起贾府国勋门第的世袭爵禄,是不同类型却不遑多让的贵族世家,都属于诗书名门,具有大家门风,因此李纨才会说凤姐是“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 ”(第四十五回)。
在如此显贵的世族大户中出生,自然阅历不凡,凤姐年纪轻轻就已经“纱罗也见过几百样”(第四十回),其他见闻眼识的广博乃不言可喻。但奇特的是,王熙凤作为王家的第四代,所受的教育与一般的闺阁女子不同,既没有读书识字的诗书涵养,更不是李纨式的“女子无才便有德”,可以说是十分特殊的养成形态。
(一)男儿教养
首先,最应该注意到,太虚幻境的正册十二金钗中,只有两个女子是以儿子的方式教育的,除了黛玉是“假充养子”(第二回)之外,另外唯一的一位便是王熙凤。第三回提及凤姐的跨性别教育道:
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
所谓的“学名”,不同于小名,乃是男子正式的名称,连宝玉、黛玉、可卿这些名字都是小名(宝玉见第三十一回,黛玉见第三回、第六十五回,可卿见第五回,第二回则说“黛玉”是乳名),可见王熙凤拥有学名是一个特殊的现象。“王熙凤”既然是学名,且这个名字原来就属于男性,如第五十四回女先儿(说书人)提到最近有一段新书,叫做《凤求鸾》,说道:
“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重了我们凤丫头了。”
不仅重名重姓,而且都是出身贵宦的金陵人氏,两人高度叠合,则凤姐确实是“女儿身、男子名”,属于“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合理表现。黛玉与凤姐在男儿教育之下,诚然都降低了三从四德之类施加在女性身上的驯化力量,而比较远离温柔贞静的闺阁妇德,具有鲜明突出的自我个性,也都比别人更要争强好胜,因此,在所有的贵族小姐身上,的确只有凤姐、黛玉二人出现过“蹬着门槛子”此一闺阁不宜的不雅姿势。就在第二十八回中,同时描写到“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差别在于黛玉毕竟文雅一些,“嘴里咬着手帕子笑”比起“拿耳挖子剔牙”多了几分可爱,凤姐则未免粗鲁,但“蹬着门槛子”的闺阁不宜,却是一样的。至于两人都表现出争强好胜的个人意识,脂砚斋谓“再不 略 让一步,正是阿凤一生短处 ”(第十六回批语),黛玉则是“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第十八回),可谓异曲同工,只是黛玉的重心在诗才,凤姐的焦点在干才而已。
于是,凤姐就如同一起长大的贾珍所说:“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第十三回)表现出男性特有的气魄乃至刚猛,不让须眉,甚至还发展出不怕挑战的冒险性,勇于以身涉险。例如第四十回刘姥姥逛大观园时,大家坐船游赏河景,凤姐也上去贾母的那一艘:
立在舡头上,也要撑舡。贾母在舱内道:“这不是顽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不给我进来。”凤姐儿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着便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舡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与驾娘,方蹲下了。
又第五十四回过年节时,贾府中放烟火花炮,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中;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凤姐儿笑道:“我们是没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
“有我呢,我搂着你。也不怕臊,你这孩子又撒娇了,听见放炮仗,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起来。”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
可见即使到了嫁作人妇的时候,凤姐仍然不失童心,喜欢种种有趣的玩耍娱乐,并且总是直接站上第一线,无惧船浪颠簸,不畏火花四射,名副其实的水里来、火里去,完全没有闺阁女性的柔弱退缩,展现出勇于任事的性格基础。
由此可知,凤姐的争强好胜固然是与生俱来的禀赋,但后天环境的教育方式同样影响深远,让她的天赋特质可以全力发展,不受女性的性别制约,黛玉也是如此,差别在于“诗才”是性灵的发挥,以至于黛玉的生活形态是“在闺中自怜”;而“干才”则是入世的表现,因此凤姐在处世理事的时候,特别显出光芒万丈的气势。如第二回冷子兴言及荣国府诸人,谈到贾琏时说道:
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又第六回刘姥姥听说荣府现今是凤姐当家时,赞叹道:
“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 。”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确实,年纪轻轻就足以在荣府当家,所处理的是“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第六回)的复杂事务,以致“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第六十八回),非有超凡出众的才干实不足以当之。那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的极深细心机、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的极爽利言谈,加上恍若仙子的极标致之美,凤姐注定就是任何场合的聚光灯焦点,即使是宝、黛为主的场面,只要凤姐一介入,就会立刻变成凤姐的主场,让宝、黛沦为配角,她的光芒夺人可想而知。
其中,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的口齿言谈,是让这分光芒流转四射的一大燃料。所谓“言为心声”,那“心机又极深细”“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的外显方式,便是“会说话”,绵里藏针、欲擒故纵、声东击西、软硬兼施、幽默诙谐、熨帖妥切,都在如簧之舌尖上宛转灵动,处处生香,这也是凤姐得到贾母疼爱的特质之一。贾母道:“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第三十五回)而凤姐的“会说话”细究起来,有几个特点,其一,善说笑话,令人开怀解颐,第五十四回道:
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最是他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今儿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欢喜。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找姐唤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
如此之争相走告,上下拥挤在一起,只为了一听凤姐所说的笑话,可见其感染力、趣味性都不亚于最高明的演说家与煽动家,魅力堪称所向披靡。此外,凤姐的会说话也表现出几近于不假思索、绝无停顿窒碍的伶俐迅捷,因而产生一股威盛的气势,第三十六回薛姨姨笑道:
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的。……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
流畅快捷的速度来自清晰完整的思路,脑、口连动,无须搜索、没有中断,在极快板的节奏下迸现出“大珠小珠落玉盘”—也就是“倒了核桃车子”的奔放飞驰,势不可挡,更助成了凤姐出言说话的强大感染力。
当然,凤姐最出色的便是在事务纷杂、人来人往的各种大场面中,都可以有条不紊地指挥若定,展现出一种“女中豪杰”的领袖气势。以第十四回筹办秦可卿丧礼的表现来看,脂砚斋于回前总批便一再提示“写凤姐之珍贵”“写凤姐之英气”“写凤姐之声势”“写凤姐之心机”“写凤姐之骄大”,尤其是伴宿之夕,小说中描写道:
一应张罗款待,独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俱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
无怪乎秦可卿死前托梦,将一件攸关家族未来存续,“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的未了心愿托付给凤姐,说道:
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第十三回)
“英雄”之称,精确点出凤姐在一干脂粉女性里的独特风采,而这一点,与她自幼所受到男性教养方式是分不开的。
(二)未读书识字
然而,如此禀赋优异、环境优良的金钗,在人格塑造上唯独吃亏了一件,那就是凤姐虽然有学名,却竟然没有上过学,未曾读书识字。
但既然当家治事,便免不了经手各种繁琐的帐目,于是在不识字的情况下,彩明就成为凤姐的文字导盲人,在凤姐需要文书的时候便被召来念读服务,如第十四回至宁国府协理秦可卿的丧事时,“凤姐即命彩明钉造簿册”,脂批说这是“明写阿凤不识字之故 ”;再则第四十二回巧姐又病了,刘姥姥提醒或许是在大观园中撞客所致,于是凤姐“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可见彩明是凤姐御用的常备书记人员,随时提供必要的文书服务。此外,偶尔一两次宝玉也会碰巧被抓公差,第二十八回他就被偶遇的凤姐找去写几个字:
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 。”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房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 竖 我自己明白就罢了 。”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一面收起。
单单从这一段,就已经可以看出凤姐是认得字的,所以宝玉所写的内容以后看了便能明白其意,到了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对这一点说得更清楚:
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并账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上面写道:“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凤姐看罢,不怒而反乐。别人并不识字。……因道:“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
这种“看得懂、念得出”却“不会写”的情况,完全是合理而写实入微的,因为中文的字型有如图像,透过“看”就可以辨认其间差别,并因为常常接触而了解其意义;但“书写”却大为不同,那是一种要求更多训练的能力,有如懂得分辨许多绘画的人却无法绘出其中的任何一幅一样,连握笔都需要练习,何况笔顺的先后与线条组合的方式,都是必须一个个累积起来的苦工,非有长期的练习不可。因此,会认字并不等于能写字,不会写字的人却可以看懂粗浅的文书,曹雪芹真是对人事极其细腻的观察才能把握至此。
凤姐能认字却不会写字的状况也出现在香菱身上,第四十八回写香菱随着宝钗终于住进大观园,立即央求黛玉教她写诗,但其实,这时的香菱却仍然不太会写字。第六十二回叙及怡红院举行庆生宴,在宝玉建议行令下,大家决定以笔砚写出各色酒令,以抓阄的方式定案,此时“香菱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 ”,见了笔砚便图不得,连忙起座说:“我写。”由此可知,“学诗”“读诗”可以在“学写字”之前,或同时并行,更印证了凤姐“看得懂、念得出”却“不会写”的写实性。
但是,连香菱在读诗识字之前,都被宝玉感慨道:
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第四十八回)
“俗”可以说是不能识字读书的必然结果,香菱如此,凤姐当然也没有例外。比较起来,同样是远离妇德的两位金钗,黛玉因为是出身书香世家,读书识字而无形中抽离了现实世界,所以偏向于性灵世界的精神层面发展;熙凤却因为未曾受到诗书陶养,故而趋向于世俗世界的物质层面进行。参照宝钗所说的至理名言:
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 着 ,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第五十六回)
在这样的标准下,凤姐的口齿伶俐、舌灿莲花,便不免一种不登大雅的市井取笑,如宝钗笑道:
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 。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第四十二回)
就此,贾母之所以会调侃熙凤“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正和她因为没有学问提着而“流入市俗”,甚至变成市井泼皮破落户儿的人格特质有关,从不矫情的凤姐也自承道:“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第四十五回)但有趣的是,她仍想出了平生绝无仅有的一句诗,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一段中,当时众钗准备合力联句作诗,以拈阄分出顺序,起首恰恰是李纨,闻风来到大观园吃烧烤鹿肉的凤姐也突然有了诗兴,说道:
“既是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说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凤姐儿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
取材自真情实景的“一夜北风紧”就成为凤姐平生唯一的一句创作。从这个独特的现象而言,也隐隐然证明了凤姐仍属于大观园的一员,以如此罕见的方式共襄盛举,参与了大观园的优雅诗情。
但不识字的后果,除了绝缘于诗歌风雅,语言运用的精妙高超不如黛玉春秋之法的“俗”,此外更大的缺失是一种心性的落入下乘。从凤姐与探春两人判词的异同之处,就可以清楚显示出这一点: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熙凤)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探春)
两段诗句中,重叠一致的是“末世”与“才”,说明了这两位金钗都是贾府的治家能才,为家族的没落力挽狂澜;不同的是探春多了一个“志”字,代表一种宏伟的心志与崇高的理想,因此所见更深、更远,所为更清高、更中道,相较之下,凤姐便不免流于“有才无志”,以致出现等而下之的弄权霸道。难得的是,王熙凤也从不自欺欺人,以其高度的自知之明,对平儿坦承自己比起探春来,其实更要略逊一筹:
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 。(第五十五回)
由此可见,探春之所以能让光芒万丈的凤姐自愧不如,原因就在于“知书识字”,因之而“作高一层”之处,便是超胜于凤姐的眼光识见与人品情操,因此不像凤姐往往滑移于亦正亦邪的暧昧地带,更绝无贪酷多欲的毛病。
正因为不曾读书的这个缺陷,注定了凤姐的才华只能停留在世俗层面,缺乏升华拔高的力量,以达到秦可卿所嘱咐的救亡图存之道,虽然当下让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却终究在日常琐事的耗损中,逐渐淡忘“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的救世长策,贾府也随之失去了东山再起的机会,令人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