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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王熙凤论
九、对脂粉英雄的礼赞与哀挽
持平而论,凤姐固然有才无志,往往不免落入市俗,但其实她即使在享受权力快感或不免“逸才逾蹈”的时候,都一直没有被权力腐化,委实难能可贵;再加上“水晶心肝玻璃人”的知己知彼,既对人对事洞若烛火,也从未盲目自欺,堪称达到了《老子》第三三章所谓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比起众多自以为是的知识文人不知高明凡几。更重要的是,评量凤姐的治家功过,应该注意到贾府的寅吃卯粮与入不敷出根本是无解的本质性问题,身处内闱更无从开源的妇道人家,也确实仅能由开源补漏之非常手段以为支撑维系,其功远远大于其过。
但受尽冤屈、忍辱负重的凤姐,也终于忍不住冷笑道:
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 窑 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破落户的名儿。 既 这样,我就收了回来 。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 着 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 。(第七十二回)
此说即充满枉费苦心的痛切与愤激。此后,凤姐也确实开始逐渐放弃努力,至少在人事上不再为了维系秩序而严格整饬,做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第七十四回凤姐对平儿笑道:
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心,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白不在我心上。
然而,对于贾府这类上千人的大家族,一旦失去规范与秩序,势必很快地陷入混乱,尤其此时正值末世,内部纲纪早已倾斜难支,素来单靠凤姐一人勉力撑持,始能维系表面的太平日子。因此,当费尽心思的补天支柱也灰心放弃的时候,也就是贾府加速毁灭、同归于尽的时候。
仔细推敲第五回太虚幻境中,《红楼梦曲》所说: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 ,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 了、意悬悬半世心 ;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从整段曲文来看,凤姐的“机关算尽太聪明”“生前心已碎”“意悬悬半世心”都是贡献在家族的利益上,曲文其他处所说的无论是“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还是“忽喇喇似大厦倾”,指的都是家族而不是她自己;并且,贾府集体命运的“忽喇喇似大厦倾”与凤姐个人命运的“昏惨惨似灯将尽”彼此结合、同步为一,更说明了凤姐就是贾府的命脉所在。参照图谶上所画的“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冰山”即为“末世”的形象化比喻,可见巍巍挺立在冰山上的王熙凤最是贾府末世的最大功臣。因此,把“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这两句孤立出来,视为对凤姐弄权牟利的讽刺,其实是不符合曲文的原意的;真正的意思乃适得其反,凤姐是为了贾府而机关算尽、心碎殒命,这一阕《聪明累》正是对凤姐的致敬与哀挽!
至于第十三回的回末诗“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更是小说家给予凤姐的盖棺定论,其齐家的巨大贡献堪比治国的英雄,体现了大母神“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的伟大内涵。虽然她来不及活到长辈的岁数与辈分,透过更丰富的历练而转化出宽厚慈悲的母性力量,但却提前以准母神的姿态延续家族命脉,比其他的家族母神担当了更艰巨的任务,悲壮伟丽,光芒万丈,贬尽世上所有束带顶冠的男子。“裙钗一二可齐家”正是镌刻在凤姐坟头的墓志铭,在小说家与无数读者的遥思遐想中永远栩栩如生,令人低头礼赞。
[1] (清)野鹤:《读红楼梦札记》,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287。
[2] 吕启祥:《凤姐形象的审美价值》,《贵州文史丛刊》1985年第2期,页138—139。
[3] (清)诸联:《红楼评梦》,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19。
[4] 梁嘉彬:《广东十三行考》,页72。
[5] (清)洪秋蕃:《红楼梦抉隐》,第十六回回末评语,冯其庸纂校订定,陈其欣助纂:《八家评批红楼梦》,上册,卷2,页353。
[6] (清)徐珂:《清稗类钞》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旗俗重小姑”条,页2212。
[7] Michel Foucault,“The Deployment of Sexuality,”Chapter Four of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An Introduction(New York:Random House,1978),I:94-97.引文见[法]米歇尔·福柯著,Robert Hurley英译,谢石、沈力中译:《性史》(台北:结构群文化公司,1990),第1卷第4部分“性的展布”第2章“方法”,页84—85。
[8] Susan Mann,“Grooming a Daughter for Marriage:Brides and Wives in the Mid-Ch’ing Period,”in Rubie S.Watson,Patricia Buckley Ebrey(ed.),Marriage and Inequality in Chinese Societ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c1991,pp.204-230.
[9] (清)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粟编:《红楼梦卷》,卷3,页88。
[10] (晋)陈寿撰,(刘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59),卷57,页1332—1333。又唐朝陈子昂《上军国利害事》亦云:“谚曰:欲知其人,观其所使,不可不慎也。”(唐)陈子昂著,彭庆生校注:《陈子昂集校注》(合肥:黄山书社,2015),卷8,页1287。
[11] (清)涂瀛:《红楼梦论赞·平儿赞》,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28。
[12] (清)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214。
[13] [美]曼素恩著,杨雅婷译:《兰闺宝录:晚明至盛清时的中国妇女》,第3章“生命历程”,页143—147。
[14] 冯其庸纂校订定,陈其欣助纂:《八家评批红楼梦》,第四十五回眉批,中册,卷5,页1079。
[15] 居蜜:《安徽方志、谱牒及其他地方资料的研究》,《汉学研究》第3卷第2期(1985年12月),页84。
[16] 参见潘敏德:《中国近代典当业之研究(1644—1937)》(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专刊[13],1985),第5章“典当业资本、利息、成本及利润之研究”,页297—305。
[17] 两段引文见赖惠敏:《天潢贵冑——清皇族的阶层结构与经济生活》,第6章“皇族的经济生活”,页291、294。
[18] (清)姚燮:《读红楼梦纲领》,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65。
[19] 赖惠敏:《天潢贵冑—清皇族的阶层结构与经济生活》,第6章“皇族的经济生活”,页289—290。
[20] 《满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辛亥革命前后京旗阶级分化的加剧”。参见赖惠敏:《清代的皇权与世家》,第8章“铁杆庄稼?清末内务府辛者库人的家户与生计”,页288。
[21] 史载:“顺治六年,复定为亲、郡王至奉恩将军凡十二等,有功封,有恩封,有考封。惟睿、礼、郑、豫、肃、庄、克勤、顺承八王,以佐命殊勋,世袭罔替。其他亲、郡王,则世降一等,有至镇国公、辅国公而仍延世赏者。若以旁支分封,则降至奉恩将军,迨世次已尽,不复承袭。”(清)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161“皇子世表一”,页4701。另参金寄水、周沙尘:《王府生活实录》,第1章“概述”,页14。
[22] (清)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74。
[23] (清)姚燮:《读红楼梦纲领》,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65—166。
[24] (清)王希廉:《红楼梦总评》,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50。
[25] (清)赵之谦:《章安杂说》,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4,页376。
[26] 李楯:《性与法》(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页282。
[27] (明)吕坤撰,王国轩、王秀梅整理:《吕坤全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页1279—1280。
[28] (清)话石主人:《红楼梦精义》,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76。
[29] 可参严明:《凤姐的结局—“一从二令三人木”》,《自由中国》1960年1月;周策纵:《红楼梦案:弃园红学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第11节《论关于凤姐的“一从二令三人木”—〈红楼梦〉考之一》,页144。
[30] “七出”是指:“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见《大戴礼记·本命》,《四部丛刊正编》(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页69。另《仪礼·丧服》贾公彦疏亦云:“七出者,无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见《仪礼注疏》,《十三经注疏》(台北:艺文印书馆,1993),卷30,页355。此等文献分别出于汉、唐人之手。
[31] (明)吕坤:《闺范》,卷1,(明)吕坤撰,王国轩、王秀梅整理:《吕坤全集》下册,页1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