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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王熙凤论
四、孝敬爱怜的真情诚意
其实,凤姐除了“杀伐决断的威严,穿心透肺的识力,不留后路的决绝,出奇制胜的谐谑”之外,还十分善于察谅人情,尤其对于淳厚良善的人更有一种欣赏与爱护,配合“穿心透肺的识力”,那孝怜慈柔的真诚只给真正值得这分温暖滋润的人,岫烟若非心性为人“温厚可疼”,凤姐又岂会加倍怜惜疼爱?换句话说,要获得凤姐的温润真心,就得用自己的人品与努力去挣取,一般的庸常之辈是完全不配拥有的,包括她自己的婆婆在内。
试看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带来枣子、倭瓜并些野菜,作为上次前来打抽丰的答谢。原本当日傍晚前就要回去,周瑞家的替她去向凤姐回报,回来时传达了凤姐的挽留,笑道:
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第三十九回)
对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乡下老妪,凤姐并没有轻忽或嫌弃,反倒真心感受到刘姥姥“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的善良,也体贴她一个老人家大老远地“扛了那些沉东西来”的辛劳,于是留住一晚,自有让她好好歇息,并享受一下豪门生活的好意。
此外,对于邢岫烟这位穷亲戚,凤姐也毫无贾母所说的“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第七十一回)的势利,反倒以德取人、怜恤弱势。第四十九回写道:
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儿冷眼 敁 岫 烟 心性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 ,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比起迎春房中婆子丫鬟的横加欺侮、邢夫人的苛刻压榨,凤姐对岫烟的怜惜优待岂非正显出难能可贵的济困扶危?毕竟,对一个家贫命苦、连自家姑母都毫不照应的弱女子伸出援手,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凤姐既没有势利、用心机,反倒冒着得罪婆婆的风险,为岫烟雪中送炭,便是因她深深为岫烟心性为人的温厚可疼所打动,如此说来,凤姐不但心中自有一处柔软,并且会因为碰触到人性中的美好素质而活跃起来,汩汩流淌出温情与善助。所谓的“脸酸心硬”,是凤姐面对好逸恶劳、投机取巧、目无法纪之辈才会摆出的脸孔,恰如其分。
身处在深闺内阁中,凤姐的温厚待人便主要是孝敬长上、友爱小姑。仔细玩味,凤姐对贾母、王夫人的种种奉承,确实是出于真心孝顺而非算计作态,才能如此之处处周全、体贴入微。最能显示这一点的,是第五十回所描写:贾母想起姊妹们来了,便瞒着王夫人和凤姐冒雪来到大观园,和大家凑个趣儿,一语未了,忽见凤姐儿披着紫羯褂,笑嘻嘻的来了,口内说道:
“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要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自是喜悦,便道:“我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以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希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
既然“以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则凤姐的孝敬早已超过了“理”,不仅迅速找到了私行入园的贾母,还预办了晚饭、备妥了轿子,现场更发挥机智的头脑与伶俐的口才,将贾母的单纯私行点染出“躲债”的趣味,让贾母无限喜悦,正是孝顺的最高境界。清代评点家二知道人曾说:
贾媪暮年,善于自娱,但情之所钟,未免烦恼。锁媪之眉者黛玉也,牵媪之肠者宝玉也,能开媪之笑口者,熙凤一人耳。 [9]
此言甚是,而进一步必须说,凤姐之所以能“开媪之笑口”,不只是具备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第七十六回)的能力,更基于让她充分发展这分能力的诚挚的孝心,以此“孝敬之情”才足以超越“孝敬之理”,面面俱到。
至于对年轻的小姑们,凤姐同样是设想备至。第五十一至五十二回描述凤姐和贾母、王夫人商议道:
“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一样。等天长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贾母道:“正是这话了。……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
这个细心入微的建议不但立刻获得王夫人的首肯,贾母也赞许有加,即使凤姐可能也带有迎合贾母爱怜孙女的私心,但出于同样的道理,凤姐之所以能设想得如此周到,不只是具有察言观色的揣摩能力,而是具备让她充分发展这分能力的情分,因此大家才会众口一声地认定凤姐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真孝顺”。
“真疼小叔子小姑子”的凤姐,也就必然是大观园的支持者与保护者,因此,尽管她“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导致许多利益受损者的怨恨与诬蔑,却始终都没有动到大观园中重重叠叠的支出浪费。直到探春接手理家之责,站在改革的第一线大刀阔斧,才开始删减相关经费,此刻平儿便对探春说明道:
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第五十六回)
于公于私,凤姐终究让大观园成为府中唯一一处没有受到财务压力的乐园,物资充盈、挥霍自如,过得无忧无虑,更有甚者,她还努力在拮据的帐目中挤压出额外的挹注,第四十五回李纨对她发出最后通牒,道:“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凤姐笑道:
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
这不知从何处勉强挪来的五十两,增添了大观园吟咏风华的浓厚诗情,一干姐妹更是生活在爱与美所构筑的仙境里;并且我们也不可忘记,凤姐平生唯一的一句诗,也正是在她所赞助的诗社活动中凝聚成形的。可以说,凤姐始终站在大观园这一边,担心园中姐妹们容易受寒的娇弱身体,把园外现实世界的粗粝艰难留给自己;顶抗着交织密布的枪林弹雨,守护着青春的清新纯真与诗情画意,若说凤姐是园中姐妹的异类盟友,谁曰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