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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王熙凤论
六、逸才逾蹈的出轨与反思
必须承认,王熙凤得势后确实不免出现若干滥权越职的现象,成为探春口中“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第五十六回),其“逸才逾蹈”(第五十六回脂批)之处,也成为品格上的争议点。不过,小说家的洞察人性从未落入简单化,王熙凤这位精彩绝伦的人物亦然,不如说,“复杂性”在她的身上尤其显出奥妙,褒贬得失都不是可以轻易地一概而论。
(一)权
首先,凤姐在小说中最主要的形象特征,便是受托于王夫人代理治家之务后,在展现非凡的干才之际也同时享受权力快感,这一点尤其在承办可卿丧礼一事上最是明显:
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伏,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第十三回)
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凤姐见如此,心中倒十分欢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画得十分的整肃。(第十四回)
以至于下人说她“多事逞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第六十五回),连其本房婆婆邢夫人都不满地说:
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第七十三回)
隐隐然带有耀武扬威的讽意。这固然不尽公平,却也部分地触及凤姐争强好胜的一面,因此,第二十四回说“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第四十三回因贾母为凤姐大肆庆生,尤氏也笑道:
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 了 。
又第四十四回夫妻二人因为贾琏偷腥而兴起严重勃谿,发生持剑追杀的荒唐戏码,整个过程中,贾母对贾琏啐道:
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 ,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
贾琏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事件平息后二人回房,凤姐犹然不甘地责问贾琏,并且委屈落泪,贾琏乃说道:
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 。
说得凤姐儿无言可对,平儿也嗤的一声笑出来。这些“太满了就泼出来了”“霸王似的一个人”“太要足了强”的用语,无不显示凤姐于充分实践才能的过程中,也确实不免因为品尝到市俗层面的权力滋味,以致太过。第十五回凤姐听了净虚老尼的激将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故该回回目就定为“王凤姐弄权铁槛寺”,“弄权”即是凤姐太过的一面。
不过,既然凤姐并没有受过良好的正统教育,本就不宜以儒家的君子标准加以要求;对于一般人而言,在劳心费神地牺牲奉献,又确实取得非他人所能及的杰出成果,并且没有额外的好处回馈之际,从施展才干的过程中享受一种自我肯定的心理满足,也只能算是人情之常,算不上是凤姐的罪咎。君不见,世间多少弄权者尽收各种金钱利益,却少有真才实力,更毫无尽心尽力的贡献,比较起来,凤姐“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画得十分的整肃 ”,其高贵实远远过之,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其次,更应该注意的是,凤姐在享受权力快感而或不免“逸才逾蹈”的时候,其实都一直没有被权力腐化,即使生病后交出治家之权,也从未因为恋栈不舍而产生失落感,或对新任的主管产生嫉妒乃至加以掣肘,反倒叮嘱平儿处处配合新政,甚至不惜灭自己的威风,让探春能够迅速地成功树立威信,顺利进行改革治事的任务,这正是来自大公之心。凤姐说得很清楚:
这正碰了我的机会,我正愁没个膀臂。……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这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第五十五回)
其中显示出凤姐之所以有意联合探春作为膀臂,所考虑的重点有二:一是自己省些心,减少繁忙操劳并降低人际紧张的程度,二是对王夫人有些益,也就是增加对家务的贡献,此外并没有涉及权、钱之类个人的实质好处,可以说是纯然从公设想,正所谓“按正理,天理良心”。因而当探春在管家后立刻推行新政,给予平儿具有下马威之意的镇压时,凤姐何等聪明,既能充分理解探春的用意而不加责怪,甚且对探春的“更厉害一层”击节赞赏,并进一步暗中给予支持辅助,若非从公设想,焉能至此?
凤姐绝非贪恋权势的一般庸人,其正远大过于邪,因此,与其说凤姐是在享受权力快感,不如说是在领略自我实现的满足感,适足以晋身于正册的十二金钗中。
(二)财
凤姐之为人诟病者,除“好权”之外,便是贪财,其根据在于包揽讼事、收受贿银,尤其是放高利贷一事。包揽讼事之举见诸下文,此处先谈高利贷的是非问题。
一般都以现代的观点,认为高利贷乘人之危的性质而指责王熙凤的道德缺失,然而,从小说中相关的三段描述仔细推敲,参照清代贵族的经济制度,恐怕并非如此。凤姐放高利贷,首先出现在第十六回:
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打发了香菱来?”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的说道:“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 。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来了。”
从这一段情节,可知平儿确实是凤姐的好姊妹、好伙伴,替凤姐担任绝佳的屏障,避免后患;其次,贾琏与凤姐这一对夫妻也确实不是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只要贾琏询问,凤姐也绝不隐瞒,诚为开诚布公的伴侣,无怪乎当凤姐为马道婆的魔法作祟而几乎丧命时,哭到忘餐废寝,甚至觅死寻活的诸人之中,就包括了贾琏。但平儿之所以要帮着凤姐隐瞒有这一笔利息收入,原因在于贾琏的性格是“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 ”,如此一来,将这得来不易的开源收益加以挥霍,岂不白费凤姐的苦心?因此属于防漏节流的措施。再从平儿愿意积极地为凤姐守密,已经可以略窥这并不是一件罪大恶极的坏事。
至于凤姐用来放贷的本钱,主要是代理经手的月钱,也就是府中成员每个月的零用钱。第三十九回平儿悄悄告诉袭人道:
“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道:“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呆的等着。”
这段对话中有几个值得注意的重点,其一,凤姐固然利用了时间差,以别人的月钱赚取利银,但她自己也同样将自己零零碎碎的月钱积攒下来,并没有独自挥霍,堪称公平。其次,放账的利息虽然不低,却也绝非高得过分,据潘敏德研究典当业,“清末的生息款项,大部分地区都以月利百分之二至百分之三之间,很少有超过百分之四。至于当铺每年的纯利,较保守的估计,晚清典当获得百分之二十的纯利”。 [16] 类似地,“宗室与北京市民间的借贷金额和利息,多数月息为二分”。 [17] 从历代借贷市场的资金供求行情来看,这其实是合理的利率,甚至不能称为高利贷。而凤姐单单这一项利钱竟可有高达一年上千两银子的进帐,其实是贾府上下所发放的月钱总额就十分惊人,而不是来自过分的高利。
贾府的成员包括“三四百丁”(第六回),“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第五回),“家里上千的人”(第五十二回),其中各个等级的人都有多寡不等的月钱,清代评点家姚燮对此作过一番统计,指出:
论月费一项,王夫人月例每月二十两,李纨每月月银十两,后又添十两,周、赵二姨每月二两,贾母处丫头每人每月一两,外钱四吊,宝玉处大丫头每人月各一吊,小丫头八人每人月各五百,其余各房等皆如例,即此一项,其费已侈矣。 [18]
由此可见,这笔月钱总额才是凤姐放账得以获取高收益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放高利贷并不是逾越道德法律的不当行为,回到清代贵族的历史现场,历史学的研究指出:“由于清朝禁止皇族及八旗兵丁经营工商业,所以皇族经商记录并不多见,从档案中看到他们在清代初期经营的项目主要是当铺、钱庄。……清代皇帝的内务府开设当铺,在公主下嫁或皇子分府时赏给当铺,如荣安固伦公主下嫁时恩赏当铺一座,每月房租银一百三十两。庄静固伦公主出嫁时恩赏克勤当铺一座。” [19] 可见当铺、钱庄的经营本就是皇族主要的商业活动,甚至成为公主的嫁妆,非但不是邪恶的行当,反倒是光明正大、显贵尊荣的。至于与皇室关系密切的内务府,“内务府有些积蓄的旗人,开古玩铺、饭店、茶铺等消费性行业;也有经营当铺、钱庄等金融高利贷的。” [20] 可见这是当时的社会常态,并不是凤姐的利欲熏心、铤而走险,因此,当袭人听了平儿解释后的笑谈,也只是轻松抱怨月钱被拖延发放以致呆等,完全没有指控的意味。此所以第七十二回第三次出现凤姐放高利贷时,凤姐会对旺儿家的说道:
“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公道说,我们倒还省些事,不大得罪人。”
“谁敢议论奶奶”正说明了放账本身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只是以一介女流涉足营利之事,有失诗书大宦名门出身的闺阁身份,才会导致“名声不好”。
但凤姐之所以还要冒着名声不好的风险,逾越闺阁分际如此操办放贷之事,如袭人所质疑的:“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连贾府中的重要成员都难免有此困惑,局外人就更容易以“还没个足厌”加以嘲讽了。但实情绝非如此。固然凤姐家道殷实、嫁妆丰厚,因此保有一大笔的私房钱,如第十五回凤姐道:
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
第七十二回贾琏也笑说:
“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 。……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可见凤姐确实坐拥三五万两的丰厚私产,来自庞大的嫁妆,她自己并不短钱使。然而,贾家的开销用度太过惊人,而且漏洞百出,往往必须挖肉补疮地勉强平衡,以致需钱孔急,不得不出此下策。导致如此窘况的原因有二:
一方面,在清朝一般的世袭爵位都是随代降等承袭的情况下 [21] ,“国公”等级的贾家也不例外,而一旦降等,各种财源就会相应地缩减,因此后代的子孙就必须俭省,才能收支平衡。可是,贾府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原因并不是一般所以为的奢靡成性、挥霍无度,试看第五十五回凤姐向平儿所笑道:
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可见“日用排场费用”之所以会造成问题,关键在于到了宝玉这一代时,其收支比例严重地不足以支应其原本规模—所谓“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但这时“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才导致“出去的多,进来的少”的财务缺口。换句话说,“出去的多”是因为延续贾母那一代的等级规模,“进来的少”则来自于随代降等袭爵后的收入缩减,以致入不敷出的窘迫,因此,“出去的多,进来的少”这样巨大的财务缺口,其实是来自制度所造成的结构性问题,而不是一般意义的奢靡。但若是将省俭的措施雷厉风行,以达到收支平衡,贾母、王夫人等受过大荣华富贵的长辈便要受委屈,也非子孙的孝养之道,再加上“外人笑话”“下人抱怨”的多方顾忌,这便是贾府所面临的道德上的难题,也是王熙凤理家的为难所在。
从这个角度来说,贾府的庞大支出并不完全都是因为道德出了问题,吊诡的是,其中反倒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崇高的道德要求,也就是对孝道的坚持,才使得入不敷出的窘境更难以改变。如此一来,“末世”就不是对贵族的抨击,也包含对贵族的怜惜,末世并不是全然的灰暗,却依然绽放出另一种光辉,展现的是末世的悲壮,而凤姐的杰出也更加耀眼。
贾府原本就存在着家庭内部必须日常支应“上千的人”的庞大用度,以最寻常微小的鸡蛋为例,第六十一回厨娘柳家儿道:“就是这样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即使以最便宜的价格计,聚沙成塔,二千个鸡蛋都是一笔数目,何况此时行情飙高到一个十钱,二千个就是两万钱,若再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的各种食材,单单一日三餐就所费不赀,何况吃饭之外还有数不尽的开销?清代评点家周春便说:“柳家的鸡蛋开销十个钱一个,即此一端,宜十年而花百万也。” [22] 另外,姚燮也对贾家的各项支出做过一番整理,历历可见各种费用十分惊人,包括:
两府中上下内外出纳之财数,见于明文者,如芹儿管沙弥道士每月供给银一百两;芸儿派种树领银二百两;给张材家的绣匠工价银一百二十两;贵妃送醮银一百二十两;金钏死,王夫人赏银五十银;王夫人与刘老老二百两;凤姐生日凑公分一百五十两有余;鲍二家死,琏以二百两与之,入流年账上;诗社之始,凤姐先放银五十两;贾赦以八百两买妾;度岁之时,以碎金二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倾压岁锞二百二十个;乌庄头常例物外缴银二千五百两,东西折银二三千两;袭人母死,太君赏银四十两;园中出息,每年添四百两;贾敬丧时,棚杠、孝布等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尤二姐新房,每月供给银十五两;张华讼事,凤姐打点银三百两,贾珍二百两,凤又讹尤氏银五百两;金自鸣钟卖去银五百六十两;夏太监向凤姐借银二百两;金项圈押银四百两;……无论出纳,真书中所云如淌海水者。宜乎六亲同运,至一败而不可收也。 [23]
所谓“出去的多”已经到了“淌海水 ”的地步,其财务缺口之巨大远超乎小门小户者的想象。
另一方面,不仅是维持原有的排场所需,还有许多其他莫名的、偶发的支出,因此贾府除了项目明确的核支之外,还编列有用以弹性支出的“流年帐”,而姚燮的这一篇账目中,其实大部分都属于这一类。第四十四回提到,趁着凤姐庆生时与贾琏偷情的鲍二媳妇吊死了,她娘家的亲戚要告官,管家大娘林之孝家的“和众人劝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在王熙凤坚拒花钱消灾的强硬态度下,贾琏私下和林之孝商议,派人去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账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 ”,可见这笔无中生有的花费,就以做帐的方式应付过去。再如第四十五回李纨不肯承担诗社的花费,于是率领众钗到凤姐处要钱,凤姐只好承诺给出五十两,这笔缺乏正当名目的支出,理应也是只能用此一方式处理。还有,元春封妃之后,又直接带来更多的巨额花费,包括宫中太监的虚索无度,第七十二回写几个太监几番上门成百成千地有借无还,以致贾琏皱眉感叹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如此种种,形同雪上加霜,经济窘境更是沉痾难解。
这些家务支出当然不能要求凤姐拿出私房钱来垫补,既然犹如旺儿媳妇所言:“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第七十二回)当大家都自私为己,不肯同舟共济,又如何能够强求凤姐一人无私奉献?何况即使凤姐愿意彻底牺牲,那三五万两的嫁妆私产其实也应付不了多久,等于泥牛入海,无济于事。于情于理,凤姐都没有自掏腰包的义务或责任。然则,为了“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所造成的巨大财务缺口,凤姐身为当家理事的主管者,仍然必须承担填补的工作,而她以一受限于闺阁的女性,缺乏出去立一番事业的机会,开源之道也就只有放账一途,“还没个足厌”实为客观情势所逼,并非个人品德差池所致。因此,传统评论仅看到凤姐放账的过失等方面,或批评:“王凤姐无德而有才,故才亦不正。” [24] 或声称:“王熙凤是一大材料,惜乎用之不当。若以束缚行其驰骤,心术准于公忠,岂惟治家好手。” [25] 实流于片面而有失公允,而读者责以王熙凤的“贪婪、放高利贷、当司法黄牛、拿回扣”等罪名,更很大的成分是局外人不知当事者之艰苦的风凉话,不足为训。
(三)欲
所谓“食、色,性也”(《孟子·告子》),性欲作为本能欲望的内容之一,往往在“流入市俗”后成为被夸大、渲染的纵欲表征,小说家也透过隐微的笔墨,对凤姐这位“泼皮破落户儿”巧妙呈现其强大旺盛的原始生命力。
最早也具有争议的一段,是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所描述:
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清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
脂砚斋就此提示道:
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声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
可见“贾琏戏熙凤”指的是房中风月之事,平儿拿大铜盆出来叫人舀水进去,便与此有关。固然夫妻敦伦是在合法关系里的正当行为,侍妾丫鬟的参与其中也是当时的常态,但此处的悖德争议来自于“时间”的不恰当,以致触犯了“白日性交的禁忌”。学者指出:在性禁忌方面,“性行为的罪恶感,或者是认为性行为是一种见不得人的欢愉,导致了人们对光的禁忌,尽管近现代人们已开始意识到视觉在性行为中的作用,但在传统社会中,性是绝对禁光的,一般人只习惯在黑暗中性交,因而受传统观念影响的人们对在白日性交也是多少存在一些心理禁忌的”。 [26] 据此来说,贾琏、熙凤夫妻二人便是打破禁忌。
接着,第二十三回又涉及夫妻的闺房隐私,贾琏道:
“果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贾琏已经笑着去了。
此处已无禁忌问题,但从作者一再刻意着墨于此,展现凤姐的风月面相,可见其中必有深意,为凤姐增添了形而下的欲望扩张的另一层次。但应该注意的是,这几段情节除展现凤姐原始本能的一面之外,也间接暗示了琏、凤夫妻二人水乳交融的某种契合,彼此之间并非只有提防猜忌,也不是貌合神离,恰恰相反,就像所有的夫妻一样,因为过于亲近密切而难免摩擦,从而有时发生矛盾,爱恨交织。由此才可以理解,何以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为马道婆的魔法所祟而几乎致命的时候,“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的几人之中就包括了贾琏,则对凤姐的悲之切,也证明了爱之深。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对夫妻的恩怨纠葛正是如此。
(四)妒
也正因为深爱,以致不能容忍与人分享丈夫,妒就由此而生。只是凤姐身为女性的嫉妒,已强烈到超出传统妇德甚远的地步,贾琏说她是“醋罐”(第二十一回),兴儿则更为夸大,说:“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第六十五回)以如此强烈的醋意为动力,配合强悍刚硬的杀伐性格,则形成了泼妒的作风。就此而言,贾琏所偷娶的尤二姐“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第六十五回),更突显出凤姐的阳性特质。
参照明代吕坤《闺戒》中,曾以三十七首《望江南》讽刺鞭挞三十七种类型妇女,其中有几种恰是王熙凤的写照,包括:
泼恶妇,一味性刚强。抬头撞脑凶如虎,拿刀弄杖狠如狼。动滩哭一场。(其一)
残刻妇,心狠似豺狼。打人恶打人头脸,骂人先骂他爷娘。第一不贤良。(其三)
强悍妇,性儿好纵横。不拘甚事他张主,就是男儿敢硬争。谁家父母生。(其五)
险毒妇,一味蛇蝎心。气他旺相嫌他有,坏他声名破你亲。暗剑会杀人。(其十三)
彰精妇,一世好失番。唬鬼瞒神通外手,偷东摸西放私钱。吃亏不敢言。(其十五)
嫉妒妇,生就没良心。眼热怎能合婢妾,性专那管绝儿孙。嚷闹碜杀人。(其二十) [27]
第一种的“一味性刚强”,其“抬头撞脑”“动滩哭一场”的泼辣,先是出现在第四十四回活逮贾琏偷腥时,“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贾琏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后来更淋漓尽致地体现于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段:“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放声大哭起祖宗爹妈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可谓精采绝伦的一场泼辣闹剧。
至于第二种所写的“打人恶打人头脸”,更是凤姐狠辣的惊人之举。诸如: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凤姐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贾母:
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
那小道士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吓得浑身打战,话也说不出来,凤姐的震撼力可想而知。再看第四十四回生日宴上,凤姐半途回房去歇歇,途中遇到一个形迹鬼祟的丫头站哨,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
忙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槅扇关了,凤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子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那小丫头子已经唬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磕头求饶。凤姐儿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房里既没人,谁叫你来的?你便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 。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那小丫头子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儿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凤姐儿见话中有文章,“叫你瞧着我作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 ,唬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
难以想象,这位“身量苗条”,每餐仅少量进食(见第六回、第四十回)的少妇竟有如此的劲道,心手如一,正是来自强悍刚硬的心性,以致纤纤柔荑之手化为钢刀铁剑,一挥即皮开肉绽,杀伐之威令人闻风丧胆,成为震慑仆众的治家利器。
至于强悍妇的“性儿好纵横,不拘甚事他张主”,险毒妇的“暗剑会杀人”,彰精妇的“偷东摸西放私钱”,嫉妒妇的“眼热怎能合婢妾”,这些都与凤姐镌刻在读者心目中的刻板印象相符。不过,这些描述主要都出现在贾琏的外遇上,可见凤姐内心最在乎的人便是这个结缡的丈夫,在“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掩”(第六十九回)的精神压迫下,其心甚苦,故其行甚毒,不可作扩大性的应用;并且,看待这些现象时也不应“死于句下”,而是必须认真地设身处地给予理解,例如“偷东摸西放私钱”就不是对凤姐恰当的批评,如前文所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