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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王熙凤论
五、观其所使:平儿论
在凤姐所欣赏疼惜的人们中,最亲近的知己乃是平儿。她们两人是主仆,也是姐妹,更是伙伴同盟,并肩一体地披荆斩棘、同甘共苦。正如李纨所下的公论:
“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 ,还要这钥匙作什么。”……宝钗笑道:“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评论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道:“……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 !……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第三十九回)
凤姐既然是李纨所绝佳比喻的“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所信靠的对象便绝非庸常之辈,如脂砚斋所言:
阿凤有才处全在择人,收纳膀背(臂)羽翼,并非一味倚才自恃者可知。这方是大才。(第五十五回批语)
而始终待在凤姐身边的平儿,便是一个百中选一的绝顶人才,才德兼备,才能担当凤姐的“总钥匙”,同心协力地举起“千斤鼎”,堪称凤姐成为楚霸王的最大功臣。透过这两个人的关系,更可以清楚呈现凤姐最深沉柔软的一面。
必须说,这不只是脂批所说的:“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第十六回夹批)而是应该反过来看,如同《三国志·吴书·张温传》载将军骆统所言:
古人有言,欲知其君,观其所使,见其下之明明,知其上之赫赫。 [10]
就平儿之心性为人来看她所衷心服侍的凤姐,便有如提供一面折射镜般,映照出凤姐较少为人所知的优点。据宝玉心中的评断是:
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 ,……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第四十四回)
而背后对凤姐狠批毒评的兴儿也赞誉有加,说道:
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个好事 。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他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 ,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第六十五回)
这样一个才貌俱全、才德兼备的绝好女性,人品优良,温厚慈善,却又干练非常,周全八方,竟是一个几近于完美的人物。
首先,她是一个没有私心、不耍手段的正经人,并且怜贫惜弱,“背着奶奶常作些个好事”,常常宽谅犯错的下人,尤其在尤二姐被赚入大观园而饱受欺压折磨一事上最是彰显。第六十九回尤二姐拉着平儿哭道:
“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
当夜尤二姐自尽,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妇们见她不叫人,乐得且自己去梳洗,全不以为意,平儿看不过,便责备丫头们:
你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
当平儿进来看了,发现二姐已死,不禁伤心大哭。办丧时凤姐苛扣费用,贾琏只得将尤二姐仅存的一些折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鬟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平儿冒着得罪凤姐的风险,成为二姐落难后唯一的依靠,纯粹是出于对受苦者的不忍之心,令人动容。
但伴君如伴虎,只有善良人品是不足以成为凤姐的心腹的。作为一个能够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两方周全妥贴,“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 ”的“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 ”,平儿的聪慧干练其实并不亚于凤姐。在探春初任理家之责时,不待凤姐吩咐机宜,平儿就已经做了精准的判断与恰当的反应,面对探春的强势作风稳健得体地一一回覆,以至于宝钗忙走过来,摸着她的脸笑道:
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第五十六回)
探春是凤姐都承认比自己更厉害一层的非常人物,平儿却“远愁近虑,不亢不卑”,转圜调和,舒缓化解了探春与凤姐之间的紧张关系,也为双方保有尊严与威信,虽无凤姐的凌厉尖锐,其功力却更为深沉有力,因为比起攻击与分裂,调解与凝聚的境界要更困难得多。
由此说来,平儿作为辅佐凤姐的股肱支柱,一则是让凤姐的惊才绝艳更加如虎添翼,一则是平准补缺、刚柔并济的均衡稳健。清代评点家涂瀛便认为:
求全人于《红楼梦》,其维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 [11]
青山山农也赞美道:
平儿不矜才,不使气,不恃宠,不市恩,不辞劳怨,有古名臣事君之风。要其本领在积之以诚,而行之以礼,诚至而物无不动,礼至而人莫能陵。故以凤姐之猜疑,始尚忌之,继则安之,终且忘之,终其身油油与共,绝无纤芥之嫌,得是道以立朝,韩、彭葅醢之祸可无作也。至于见义必为,不避艰险,卒能脱巧姐于难,人谓其知不可及,吾谓其愚尤不可及。 [12]
由此可以进一步思考的是,平儿如此厚道善良又聪慧正直,绝不乡愿甚至为虎作伥,也从不狐假虎威借机弄权,犹如其名字中的“平”字,带有公平、持平、平均、平等、平和、平实、平衡、天平之意,如何能赤胆忠心与凤姐情同姊妹、肝胆相照,成为王熙凤孤军奋战的唯一盟友与得力助手?既是彼此同声一体,却又绝非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共犯结构,则王熙凤也绝非“奸雄”所能概括,其种种霸道贪狠之作为,理应有别的理解可能。
确实,凤姐与平儿是“一气”的,不仅兴儿这么说,连两人共同的丈夫贾琏生气时,都忍不住对平儿道:
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 ,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第二十一回)
而凤姐洞察自己的处境,对于探春的继任理家特别对平儿作了一番叮嘱,其中更是视平儿如肝胆肺腑:
“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回头看了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 ,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辨,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 着 怕我没脸,和他一 犟 ,就不好了。”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这会子又反嘱咐我。”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 ,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过来坐下,横 竖 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 。”(第五十五回)
这位孤独奋斗的脂粉英雄,与她同心一体的,便只有平儿,凤姐深知平儿是“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并且可能会为了维护她而和探春争执起冲突,所以才会特别吩咐。两人之间推心置腹,凤姐让平儿走入她的内心,平儿也“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 ”(第六十九回),私下无人的时候,彼此还往往不拘礼数,平儿会脱口以对上不敬的第二人称“你”直呼凤姐,而凤姐虽然点出用语不当,却也并不以为意,毫无追究之心,甚至打破主仆不同桌的原则,要平儿“咱们一处吃饭”,可见待平儿如亲的温暖情谊。
正因为凤姐与平儿“四个眼睛,两个心 ”合而为一,分享了共同的命运,也望向了同一个人生方向,当宝玉、凤姐为马道婆的魔法所祟时,平儿便是最担心受怕的一个。彼时宝玉首先发病,接着:
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 泪 天 泪 地 。(第二十五回)
对凤姐的中邪,平儿泪水奔涌而出,天地含悲,比起黛玉为宝玉捱打而哭得“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第三十四回),实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不久后,凤姐更严重到即将丧命:
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第二十五回)
真正视二人如命、悲痛到几乎跟着陪葬的人,除贾母、王夫人是毋庸赘言,此外就属贾琏、平儿、袭人这三者,更比诸人哭得忘餐废寝,甚至觅死寻活,其椎心裂肺自是出于无限深爱。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人之中,袭人的对象固然是宝玉,而真心爱凤姐的则是贾琏、平儿。
平儿会如此之深爱凤姐,固然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平儿身为凤姐自幼的丫头,等于和凤姐一起长大,随着陪嫁到贾府,更成为命运与共的盟友。曼素恩指出:“18世纪初,精英家庭中的女孩平均在将近十八岁的时候出嫁,成为丈夫的正妻;到了1800年,这个平均年龄则几乎降至十七岁。……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最严格的教养过程,也无法让一名年轻女孩具备充分的能力,足以承担上述的婚姻压力,……难怪已婚妇女会与侍女发展出亲密的情感。……精英妇女在仆人的陪伴下度过大部分的时间,而少妇尤其倚赖忠心保密的女仆倾听她们充满痛楚、寂寞与孤立的故事。” [13] 就凤姐的案例来说,固然在亲上作亲的熟悉环境以及她自己的绝佳才干下,应付婚后的生活游刃有余,不需要平儿来分担她的婚姻压力,但彼此确实因从小一起长大而累积了深厚的特殊情谊,再加上优良品行与杰出才干足以看重与依赖,于是凤姐便将她最真挚的情感给了平儿,一起分享心里的秘密与生活的喜怒哀乐。例如,第四十九回提到湘云要来了生鹿肉,在大观园中就地野炊:
平儿也是个好顽的,素日跟 着 凤姐儿无所不至 ,见如此有趣,乐得顽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
可见主仆两人并肩淘气、携手探险玩乐的顽皮行径,其来已久,这也清楚呈现出两人休戚与共的趣味一面。
其次更应该注意的是,身为“正经人”的平儿对凤姐的挚爱,绝非出自狭隘的私情(所谓“二人份的自私”),更不是奴性的愚忠,而是深深了解凤姐的真、善、美,以及她不为人所知的委屈、牺牲与不得已,即使那种种狠辣的措施与越规的行径,多是无奈中孤军奋战所不得不施展的铁腕作为与补漏手段。试看第五十一回凤姐将自己的毛大衣给袭人穿回娘家,平儿竟顺手多拿出一件大红羽纱的,要袭人送去给贫寒的邢岫烟,凤姐笑道:
“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 。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凤姐儿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 。”
正因为深知凤姐的“心”,平儿堪称为凤姐真正的知己,既了解坚硬武装的必要,也碰触到刚强外壳下的柔软与伤痛,因怜惜同情而更生爱,由此成为凤姐的贴身助手与贴心盟友。
凤姐、平儿两人可以说是宗法上的主仆,情分上的姐妹,刚柔并济,合作无间。只有在一次特殊的状况下,平儿才受到绝无仅有的一次委屈,并且吊诡地反过来深化了双方的情感。第四十四回凤姐泼醋后与贾琏两人不好对打,便拿平儿煞性子,平儿无辜成了替罪羊,受到两人的踢打而十分委屈,但其实所有的人都了解,那是因为她和凤姐是最亲的自己人,才得以承受凤姐的冤忿之气,因此,当平儿哭得哽咽难言时,宝钗劝道:
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 ,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 ,岂不都是假的了?
袭人也笑劝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 ,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甚且平儿自己也完全不怪罪凤姐,说道:“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淫妇治的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况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等到次日,贾母便主持公道,命凤姐儿来安慰她:
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 ,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 。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 。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说着,也滴下泪来了。
在这些对话描述中,一共出现四次“素日”,可见凤姐、平儿的情分既深且久,人所共知,从而这是凤姐在整部小说中唯一一次因愧疚自悔而落泪。其他为数极少的落泪情况,一次是第七十一回贾母生日时,捆送了失礼无法的下人治罪,邢夫人借题发挥,故意当众加以羞辱,导致凤姐“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只能赌气躲回房里背着人偷偷哭泣;一次是第七十四回王夫人拿着绣春囊向她问罪,凤姐不禁“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为自己辩解澄清。此外的情况则是有感于自己的委屈,包括贾琏偷腥事件平息后,回到房内的凤姐悲切痛心,道:“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得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第四十四回)但前两次都是受到长辈的无端冤屈,因此都伴随着脸面紫涨;后者则是对自己苦心为人媳、深情为人妻的努力付出深感不值,更因丈夫的背叛而尊严尽失,哭的是自己的悲哀;唯独平儿无端受到迁怒的这一次,凤姐是发自内心为别人感到深深愧疚自责。由整个场景来看,平儿能让凤姐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双双对泣,足见素日的情深意重。
也正因为“主仆之理”“姊妹之情”的情深义重,因此,当贾琏偷情被凤姐逮个正着,两夫妻激烈争吵却又不好对打,故而转向平儿发泄,无辜被打了两下、责骂了两句的平儿便委屈得哭到哽咽难抬,家中上下也都为平儿感到疼惜不忍,凤姐自己更是惭愧万分,形成了内疚至极的心理弱点,而这一次的亏欠,也创造了他人唯一可以攻其心防的绝佳把柄,最典型的是被李纨用来当作争取诗社财源的筹码。
第四十五回李纨带领众小姐向王熙凤要钱,垫补诗社的东道花费,被凤姐一番话挑明她的财务隐私,并直指其吝惜花费的隐衷,所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李纨听了,恼羞之下气急败坏而口不择言,所谓:
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
一般红学家对这段情节所蕴含的意义,历来都是正面肯定的赞誉有加,如清代评点家的认知是:
以谑代骂,令人胸中一快,不特为平儿吐气也,真抵得骆临川讨武后一檄。此日李纨独豪爽,凤姐独和软,皆为仅见 。 [14]
但其实李纨的反击实在称不上高明,完全是诉诸情绪化的詈骂,并且转移阵地、避重就轻,等于间接承认凤姐的算盘无误;只是李纨之所以赢得最后的胜利,让凤姐承诺拿出五十两银子,关键在于采用了“攻心为上”的策略,也就是牵扯平儿无辜挨打的事,以一种具有舆论支持的义愤而占了上风,并且碰触到凤姐深深愧疚的痛处,于是从原来平白要钱的不合理转为替平儿讨公道的正当性,巧妙置换之后,才使得凤姐义正词严的气势“和软”下来,忙笑道:
“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么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又都笑起来了。
由此可见,平儿并不因为身为仆妾而受轻视践踏,反倒在情感上、道义上都拥有平等的待遇,凤姐会因为一时的迁怒而愧疚不舍,众人也会为无辜的平儿打抱不平,以致甚至出现凤姐反过来“倒央告平姑娘”“这样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 的颠倒,正如兴儿所言:“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第六十五回)所谓的“理”,指的就是超越了身分地位的是非公道。
就此而言,诚如学者的研究所指出,家长制教化性的权力(paternalism)诚如费孝通所说,是既非民主又异于不民主的专制,且这种权力亦非剥削性的;主仆关系形同父子,各有其义务与报答。 [15] 更正确地说,除了“理”之外,“情”更是一种超越了身分地位的力量,凤姐与平儿的关系是姊妹情深,是同甘共苦的至亲,比夫妻更可靠,比家人更紧密,因此合作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