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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王熙凤论
七、人命公案的平议
确实,凤姐虽然有其逾矩过度之处,但大部分是出于不得已;更重要的是,整体以观之,她在道德界线上并未到达罪恶的程度,即使几桩人命公案与她的关系或轻或重、或毫无干涉,仔细推敲起来,其实大都属于不能过分咎责的非战之罪。
以张金哥的自尽而言,第十五回写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了张大财主之女金哥,但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之公子的聘定,因此加以回绝,但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守备家却又误会张家,不但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又偏不许退定礼,张家无端受辱,也赌气偏要退定礼,而形成僵持局面。水月庵的老尼净虚趁机向凤姐求助,恳托长安节度云老爷向那守备施压,到了第十六回,可知后续的发展是守备果然忍气吞声地撤告退聘,谁知张金哥知义多情,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枉送一对多情儿女的性命与幸福。
这样的悲剧令人震悼悲怜,无意识中的愤慨指引读者寻找替罪羊以求发泄,凤姐也因此承担一条人命罪责。但若理性地回到当时的社会背景、客观的推论逻辑加以分析,便会发现凤姐根本毫无谋财害命之意,也与制造人命悲剧无关。首先,就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而言,凤姐初始完全不想介入,听了老尼的请托时,便笑道:
“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 。”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第十五回)
可见对于“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的金钱诱惑,凤姐根本无动于衷,再参照第十六回写元妃省亲前为了驻跸别墅而大兴土木,凤姐分派工程人员,成了各方贿赂的对象,贾蓉忙送出来,又悄悄地向凤姐道:
“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凤姐笑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一径去了。
这都证明王熙凤其实并没有兴趣插手舞弊、收取回扣,更不受利诱被金钱买通,只是以她好强的个性,受到老尼激将法的撩动,才发了兴头决定承揽,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而必须说,凤姐不介入则已,只要一旦承揽,便是利用了贾府的权势地位,但这又并不是在做善事,可以廉价甚至义务去做,那就必须收取高额报酬,否则岂非贬低贾府的地位?
其次,就当时的社会常态而言,官宦之家的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缺乏恋爱的自由,也没有发展情感的空间,张金哥与守备之子都属于上层社会人士,两人的关系也理应如此,亦即有婚约之义而非儿女之情。在此情况下,凤姐乃至三方家长也并非以“拆散有情人”的心态施加横暴,毕竟儿女婚姻本就是操诸家长之手,改聘的行为与信用承诺之类的“义”有关,而与恋爱之“情”无涉。果然,仔细推敲张金哥的自缢与守备之子的投河,一是“知义多情”,一是“极多情”“不负妻义”,“义”都是关键因素、甚至是核心因素,所谓的“多情”应来自对婚姻“从一而终”的信守,并非才子佳人式的殉情,因此,这种始终不渝的情义更属难得,足以列入贞节牌坊的旌表行列,无怪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导致错估后果,落得人财两空。就此而言,凤姐既完全不认识这一对青年儿女,在当时的婚姻缔结纯凭父母之命的社会常态下,如何能够预料两人皆“多情知义”若此?张金哥与守备之子的情义悲剧令人动容,但若追究真正的罪魁祸首,必须说,三家的婚姻纠葛充满了误会与赌气,一环接着一环都是由情绪化的不理性所扣结,家长必须承担最大的责任,即使凤姐没有介入,恐怕也难以善了。
至于凤姐,初始既无谋财之心,更毫无害命之意,就此而言,凤姐的仗势介入固然并非无可指责,尤其是第十六回写道:“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显示凤姐确然在此食髓知味,从此开了一道包揽讼事的后门,暴露出“流入市俗”的一面,但就事论事,张金哥与守备之子的人命官司却不应归咎于凤姐。
再看贾瑞之死,更完全与凤姐无关。固然最初凤姐施展了一些手段,以“毒设相思局”让妄想乱伦的贾瑞吃了一些苦头,而不是义正词严地给予拒绝,非坦荡君子之所为,然则凤姐引君入瓮的本意主要还是为了惩罚,是对恶棍的整人心理,并无致人于死地之意,比较起来,其整人手段比起柳湘莲毒打薛蟠,害他几个月卧床养伤,无法见人,还算是轻微得多。
持平而论,王熙凤确实是恶整了贾瑞,可是并没有杀人的动机,使出的手段也完全谈不上有致命的可能,仔细考察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一段,就可看出其中的轻重:首先是假意迎合,诱使贾瑞入夜后进入荣府西边穿堂里,在腊月天气中吹了一夜过门风,几乎不曾冻死。两日后不死心的贾瑞又送上门来,凤姐于是又设下圈套,约他到房后小夹道里的那间空屋里。试看贾瑞届时如何之不堪: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贾瑞便料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贾瑞扯了自己裤子,硬邦邦的就想顶入。这是如何之丑陋下流,简直令人作恶!贾蓉、贾蔷翻牌后勒索他立下欠据,各人获利五十两;接着引他到另一个陷阱之处,泼他一桶粪尿,然后才放他回去。
必须说,吹一夜冷风、泼一桶粪水、立一张小额欠据就能致人死地,这实在是言之过甚。贾瑞后来的疾病完全是自己“满心想凤姐”所酿成的,所谓:“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第十二回);并且当病势沉重之后,道士前来解救,贾瑞仍然执迷不悟,不听道士劝告而执意看风月宝鉴的正面,一再与凤姐的幻象云雨无度,这才导致脱精而死。从生病至死的整个过程长达半年多,无论从直接或间接的角度来看,又与凤姐有何干系?
毋宁说,凤姐当然不是正人君子,所以没有采取一开始就严辞拒绝的方式,但也不过是对无良恶棍的作弄惩罚,既无杀伤性,更与贾瑞后来的生病没有关联。贾瑞完全是咎由自取,是自己纵欲过度所自找的死路,包含致病的原因、病势加重的因素、最后致死的理由,都全然是来自不正当又不加节制的过度淫欲,连道士送来可以帮他起死回生的风月宝鉴都爱莫能助,落得如同西门庆的翻版一般脱精致死,真是令人怵目惊心。而这实际上全然是贾瑞的自取灭亡,和凤姐丝毫无关。
值得省思的是,从张金哥、贾瑞之死这两段情节,可以清楚发现到人们往往以结果来反推动机,忽略了整个过程中事件的复杂性,导致这类的结果论注定流于错误归因。尤其是,在同情受害者的本能心理之下,不自觉地采取“受害者理论”,也就是不论肇事责任的真正归属,而以受害者为立场进行道德评价,形成一种“宽以待恶人,严以待微罪者、甚至无关者”的偏颇现象,从而失去了客观理性的评论分析,足以令人省思警惕。
再就凤姐的收受贿赂而言,与其说是贪财,不如说大多带有“自投罗网”“不收白不收”的意味,参照第三十六回所言:
如今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钏儿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他,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道:“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必须说,行贿的几家出于太不知足的利欲熏心,凤姐并没有加以诱骗甚至胁迫,只不过是被动收到送上门来的一些好处,从某种角度而言,也算是对那些贪婪之辈的平衡与惩罚,一物克一物,可谓在世俗层面上的自然消长。在此,若要以圣人的标准苛责凤姐没有拒之度外,难免苛刻而陈腐。
此外,凤姐所强硬宣示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也许是出于无神论的高傲自信,也许是出于当下情境所激发的强势表态,都只说明了凤姐是一个不受威胁的人,她的自主性强大到了即使是宗教的胁迫恐吓都不愿屈就,却不能将这句话作扩大性的解读,误以为凤姐是一个缺乏良知善念的人。在前文中所述及的各种人事表现,早已证明凤姐的温暖、自省,何况即使是在涉及人命的极端情境中,也同样绽现出被触动的良知与恻隐之心。
例如第四十四回提到,趁着凤姐庆生时与贾琏偷情的鲍二媳妇后来吊死了,消息传来,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
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儿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着。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儿道:“不许给他钱。”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
由所谓的“忙收了怯色”“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 ,可见凤姐虽然表面上得理不饶人,强硬霸气,其实是良知未泯,只是不甘落于下风,于是虚张声势。鲍二家的自尽乃是自行不义的后果,并非凤姐所逼,但一旦发生人命凤姐便愧疚不安,既然这并不是出于害怕阴司报应,则其中自有一段良善在焉,不是一句狠毒无情所能抹煞。
至于凤姐真有致命之意的,是张华,而从前因到后果之间,实出于曲折变化所导致,绝非初衷。这个陌生人作为贾琏所偷娶的二房尤二姐的前聘之夫,因此无辜涉入贾琏的家庭纷争,凤姐原想利用张华的身份,以法律的力量带走尤二姐,因此在背后撑腰,鼓动张华打官司争回原妻;但贾蓉从中作梗,对张华威胁利诱,张华乃收取银两打道回原籍去了。此时凤姐重新思考,心中一想:
若必定着张华带回二姐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不怕张华不依。还是二姐不去,自己相伴着还妥当,且再作道理。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他倘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付与外人去的。因此悔之不迭,复又想了一条主意出来 ,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说他作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誉。(第六十九回)
就此而言,必须说,凤姐一开始并无置人于死地的狠心,只因事件的发展超出了原先的计算,反而将致命的把柄授诸他人,导致骑虎难下,在权衡轻重的情况下,只能走上斩草除根一途,而落入凶残的境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无奈。清代评点家便说:“凤姐杀张华,苦心尚非得已;雨村充门子,毒手未免不情。残忍中尚有分别。” [28] 由此也警示人们:一开始便应该采用正道,否则势必迷途脱缰,终至不可收拾,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者,凤姐虽然在防患未然的情况下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是,当受命执行的旺儿有感于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因而草草回覆张华已被“截路人打闷棍打死了”,想要哄过凤姐了事,精明如凤姐即使并不相信事情竟能如此简单地解决,威胁说:“你要扯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但却没有继续追究,就此丢过不提,可见也并没有真的狠毒至极,比起曹操实在望尘莫及。
凤姐真心想除去的是尤二姐,并且在此一过程中,兴儿所批评的:“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估着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第六十五回)才真正适用于这时的凤姐。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一段情节尽显凤姐的阴狠手段,透过挑拨离间、借刀杀人,最后间接逼使孤立无援、身心交瘁的尤二姐绝望自尽,这才算是凤姐的真正罪孽。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凤姐固然居心险恶、手段阴狠,但一开始并没有逼上绝路的意图,更有甚者,在可怜的尤二姐死后,却也只有凤姐一人记得她的周年忌日,准备私下为她奠祭。第七十二回描写贾琏与凤姐二人为了家计而发生勃谿,夫妻之间有一段如下的对话:
贾琏笑道:“说句顽话就急了。这有什么这样的,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了什么。”贾琏道:“何苦来,不犯着这样肝火盛。”凤姐听了,又自笑起来,“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留下个男女,也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是。”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当尤二姐悲惨地死去时,伤心的贾琏还咬牙发誓要为她报仇,但才不到一年,就已经连周年的忌日都忘了;反倒当时未免冷酷狠心的凤姐念兹在兹,几天前就已经在盘算相关的经费,只是不知从何处挪来,当平儿提醒可以向贾琏要来一二百两的谢礼时,便等于筹措到了祭品奠仪,因此同意平儿的建议,却被贾琏误以为趁机敲竹杠,以致愤激回应。两相对照之下,岂不令人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