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一回】甄士隱夢幻1識通靈2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3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4，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5，誠不若彼裙釵6；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7，錦衣紈褲8之時，飫甘饜肥9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10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11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12中歷歷13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14也。所以蓬牖茅椽15，繩床瓦灶16，並不足妨我襟懷；況那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17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18，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19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20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當嗟悼21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22，來到這青埂峰下，席地坐談。見著這塊鮮瑩明潔的石頭，且又縮成扇墜23一般，甚屬可愛；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靈物了！只是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24上幾個字，使人人見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25之邦、詩禮簪纓之族26、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那裡去走一遭。」石頭聽了大喜，因問：「不知可鐫何字？攜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說畢，便袖了，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27，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才補天、幻形28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29攜入紅塵、引登彼岸30的一塊頑石31：上面敘著墮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閑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只是朝代年紀，失落無考。後面又有一偈32云：
無才可去補蒼天33，枉34入紅塵若許35年；
此係身前身後36事，倩37誰記去作奇傳3839？
圖說：通靈寶石、絳珠仙草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歷，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意欲聞世1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40，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縱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石頭果然答道：「我師何必太痴！我想歷來野史41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致。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42，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43，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的小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44，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於幾首歪詩，也可以噴飯供酒45；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只願世人當那醉餘睡醒之時，或避事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是洗舊翻新，卻也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更去謀虛逐妄46了。我師意為如何？」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是實錄其事，絕無傷時誨淫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聞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47，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鑑」48。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詩云：
滿紙荒唐言49，一把辛酸淚50！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515253？
「石頭記」緣起既明，正不知那石頭上面記著何人何事，看官請聽——
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54，這東南有個姑蘇城55，城中閶門56，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57，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58，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性情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也推他為望族59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60，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過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61，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閑坐，手倦拋書，伏几盹睡，不覺矇矓中走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家又將造劫歷世62，但不知起於何處？落於何方？」那僧道：「此事說來好笑。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63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64畔有棵『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65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飢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66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都要下凡，造歷幻緣67，那『絳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這石正該下世2，我來特地將他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給他掛了號，同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從來不聞有『還淚』之說！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脫68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69？」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70，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位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痴頑，備細一聞，弟子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71之苦了。」二仙笑道：「此乃玄機372，不可預洩。到那時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固不可洩漏，但適云『蠢物』，不知為何？或可得見否？」那僧說：「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
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就強從手中奪了去，和那道人竟過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書四字，乃是「太虛幻境」73；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74。
士隱意欲也跟著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見奶母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裝玉琢75，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逗他玩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足76，那道跛足77蓬頭，瘋瘋癲癲，揮霍78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79，你把這有命無運80、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睬他；那僧還說：「捨我罷！捨我罷！」士隱不耐煩81，便抱著女兒轉身才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是：
慣養嬌生笑你痴82，菱花83空對雪澌澌84；
好防85佳節元宵後，便是烟消火滅86時8788。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89後我在北邙山90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很該問他一問，如今後悔卻已晚了。
這士隱正在痴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91、表字時飛、別號雨村的走來。這賈雨村原係湖州92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93，因他生於末世94，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95，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96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97，敢街市上有甚新聞麼？」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得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98。」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攜了雨村，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忙起身謝道：「恕誆駕99之罪，且請略坐，弟即來奉陪。」雨村起身也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100。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裡雨村且翻弄詩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裡掐花兒：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也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兒，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這丫鬟忙轉身迴避，心下自想：「這人生得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幫助周濟他，只是沒什麼機會。」如此一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雨村見他回頭，便以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遂狂喜不禁，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101，風塵中之知己。
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門出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又另具一席於書房，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
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丫鬟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願102，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103，行去幾回頭104。
自顧105風前影，誰堪月下儔106？蟾光如有意107，先上玉人樓4108109110。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云：
玉在匵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111。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期過譽如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112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了。
須臾113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餚114，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酌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斝115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笙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占一絕116云：
時逢三五便團圞117，滿把清光護玉欄118；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119120。
士隱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霄之上121了。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飲乾，忽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122，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掛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費，一概無措，神京123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時，並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124一捷，方不負兄之所學。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125，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三鼓126，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寫薦書兩封與雨村帶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身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127，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士隱令家人霍啟128抱了英蓮去看社火129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
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幾人去找尋，回來皆云影響全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看看一月，士隱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搆疾，日日請醫問卦。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130，那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俱用竹籬木壁，——也是劫數131應當如此，——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132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了，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燒了多少人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133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賊盜蜂起134，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只得將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135，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卻還殷實136，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產的銀子在身邊，拿出來托他隨便置買些房地，以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用半賺的，略與他些薄田破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137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5，越發窮了。封肅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兒，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不會過、只一味好吃懶作。士隱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那禁得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來。可巧這日拄了拐扎掙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138，麻鞋鶉衣139，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140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141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142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143？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叫『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夙慧144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悟徹145，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注解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146空堂，當年笏滿床147；衰草枯楊148，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149，綠紗150今又在蓬窗上6。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151，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152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153底臥鴛鴦154。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155；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156，保不定日後作強梁157。擇膏粱158，誰承望159流落在烟花巷160！因嫌紗帽161小，致使鎖枷扛；昨憐162破襖寒，今嫌紫蟒163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164；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165166167。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的褡褳168搶過來背上，竟不回家，同著瘋道人飄飄而去。
當下哄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知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只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僕三人，日夜作些針線，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每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得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了！」丫鬟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169，一對一對過去，俄而大轎內抬著一個烏帽猩袍170的官府來了。那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兒好面善，倒像在那裡見過的。」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得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縣太爺的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且聽下回分解。
■校記
1.「聞世」，藤本、王本作「問世」。後同。
2.「正該下世」，諸本作「復還原處」。
3.「玄機」，原作「元機」，係清人避玄燁（康熙）名諱而改寫，今從脂本改「玄」。後同。
4.「先上玉人樓」，「樓」原作「頭」，與上文「行去幾回頭」韻腳複，從脂本、戚本改。
5.「一二年」，藤本、王本作「二三年」。
6.「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藤本、王本「又」字下有「糊」字。
■注釋
1 〔夢幻〕 夢見的事物醒來變空。通過「夢幻」介紹小說主人公賈寶玉，這是作者運用浪漫主義的創作手法，有意為作品披上虛幻的外衣，以避嫌免禍。
2 〔通靈〕 指「靈性已通」的「頑石」，即以後降生人間的賈寶玉。賈寶玉是作者根據現實生活塑造出來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藝術典型，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靈通寶玉」的化身。作者所以這樣寫，不過是給書中主人公蒙上神秘的外殼。
3 〔「石頭記」〕 「紅樓夢」的原名。此書八十回手抄本流傳期間，叫「石頭記」。一七九一年（乾隆五十六年）一百二十回本活字印行問世後，才改名為「紅樓夢」。
4 〔風塵碌碌〕 風塵，這裡指客居在外，到處奔波，備受艱辛，政治上不得意。碌碌，勞累忙碌，平凡庸碌。
5 〔鬚眉〕 鬍子和眉毛。鬍子為男子所獨有，眉毛雖然男女都有，但古時候婦女為了美觀，去掉眉毛，用青黑色畫眉代替，雖有如無，所以鬚眉代指男子。
6 〔裙釵〕 裙，裙子；釵，婦女插在頭上的裝飾品。這裡代指女子。
7 〔天恩祖德〕 天恩，古代皇帝自稱為天子，天恩就是皇恩。祖德，祖宗的功德。這都是舊時例行的恭維話。
8 〔錦衣紈（ㄨㄢˊ／wán）褲〕 錦衣，錦鍛作的上衣；紈褲，綢絹作的褲子。是古代貴族子弟的華麗服裝。
9 〔飫（ㄩˋ／yù）甘饜（ㄧㄢˋ／yàn）肥〕 飫，吃飽；饜，吃膩。甘、肥，甜香精美的食品。甜香精美的東西都吃膩了，反映了貴族生活的奢侈。
10 〔規訓〕 勸戒後輩。
11 〔潦倒〕 窮困不得志的意思。
12 〔閨閣〕 女子的臥室。在此泛指女子。
13 〔歷歷〕 分明，清楚。
14 〔泯（ㄇㄧㄣˇ／mǐn）滅〕 消失。
15 〔蓬牖（ㄧㄡˇ／yǒu）茅椽（ㄔㄨㄢˊ／chuán）〕 指簡陋的草屋，表示生活的貧困。蓬、茅，都是野草；牖，窗子；椽，房椽子。
16 〔繩床瓦灶〕 繩床，用繩繃成的一種坐具；瓦灶，泥瓦作的簡陋鍋灶。形容生活的貧困。
17 〔敷演〕 敘述並加以發揮推演。
18 〔使閨閣昭傳〕 把女子的事跡記錄下來，讓人們知道。昭，明顯。「紅樓夢」裡塑造了大量的各種類型的婦女形象，據諸聯「紅樓夢評」說：「總概書中人數，除無姓名及古人不算外，共男子二百三十二人，女子一百八十九人，亦云夥矣。」可見婦女在書中占了相當大的比重。
19 〔女媧氏煉石補天〕 古代神話：天原來不整齊，女媧氏煉五色石把它修補起來。後又被共工氏闖壞，天塌了西北角，地陷了東南角。見「列子」。「列子」注說女媧氏是「古天子」，「風」姓。所以又稱「媧皇」。
20 〔大荒山無稽崖〕 「山海經」：「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山。」在這裡，大荒、無稽是荒唐、無從查考的意思。用現在的話說，本書的人物情節，並非實錄真人真事，而是典型概括，藝術虛構。
21 〔嗟悼〕 哀嘆悲傷的意思。
22 〔丰神迥（ㄐㄩㄥˇ／jiǒng）異〕 風度神采顯得跟平常人大不一樣。迥異，顯然不同。
23 〔扇墜〕 古代富貴之家用的扇子，扇柄往往繫一塊珠、玉及其他飾物，叫扇墜。
24 〔鐫（ㄐㄩㄢ／juān）〕 雕刻。
25 〔昌明隆盛〕 光明發達，繁榮興盛。
26 〔詩禮簪纓之族〕 指古代貴族家庭。詩禮，詩書禮樂；簪，是用以把頭髮和帽子別在一起的飾物；纓，帽帶；簪纓，都是古代貴族帽上的裝飾品。
27 〔幾世幾劫〕 佛教思想，認為宇宙是有成有毀，循環不止的。每一次由成到毀，叫作一「劫」，人生的世界叫作「世」。「幾世幾劫」言其時間荒遠。下文「造劫歷世」，即指經過這種「劫」、「世」。佛教思想又認為世界是「虛幻」的，所以生在世界上等於經過一次「虛幻的因緣」。
28 〔幻形〕 變幻原形，把真形藏起來，以假象出現。
29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大士，佛教稱佛和菩薩都叫大士，意思是說德行高的人；真人，是道教對所謂修真得道者的稱號，和仙人的意思差不多。茫茫、渺渺，合起來就是渺渺茫茫的意思。這一僧一道是太虛幻境的使者，他們來往於上天和下界，超渡眾生。他們在書的開頭、中間和結尾多次出現，成為作者招之則來、揮之即去的角色。作者塑造這兩個神仙形象，一方面給小說中的人物和故事披上一層虛無神秘的外衣，以避嫌疑；另一方面也流露出「色空」觀念。
30 〔攜入紅塵、引登彼岸〕 紅塵，原指鬧市的飛塵，佛教用以形容紛繁雜沓的人世間；在這裡是指「紅樓夢」所展現的社會環境。彼岸，佛教徒稱現實世界為此岸，而修行成道，超生到「極樂淨土」叫彼岸，這裡指太虛幻境。由此暗示出賈寶玉最後將又被一僧一道引回太虛幻境。
31 〔頑石〕 按小說的描寫，它是賈寶玉的前身。作者也自比頑石，他喜歡畫石，藉以抒發心中的不平。在「自題畫石」詩中寫道：「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溯源應太古，墮世又何年？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不求邀眾賞，瀟灑作頑仙。」
32 〔偈（ㄐㄧˋ／jì）〕 梵語（公元前四世紀印度的書面語）「偈佗」音譯的簡稱。原意是「頌」，佛經中的一種韻文。在古典小說中常作為簡短韻語的借稱，內容往往是闡述某種哲理或預示未來。
33 〔補蒼天〕 指古代神話傳說中女媧煉五色石補蒼天。
34 〔枉〕 白白地。
35 〔若許〕 這麼些。
36 〔身前身後〕 指出生前後。
37 〔倩（ㄑㄧㄢˋ／qiàn）〕 請人代辦事情。
38 〔譯文〕 我沒有才能彌補坍塌的青天，
白白地來到人間這麼些年；
這裡記的是我降生前後的經歷，
請誰替我抄去作奇聞流傳？
39 〔簡評〕 在這首詩中，作者以「頑石」自喻，藉寫頑石的經歷，寫「天」已經傾塌。但由於作者對「天」的殘破不免有些惋惜，因而又發出「無才補天」的慨嘆。
40 〔無朝代年紀可考〕 紀，古代十二年為一紀。年紀，即年代。這句話意思是：「紅樓夢」中沒有寫明是那朝那代那一年發生的事情，也沒有辦法考證。這是作者的「狡猾」之筆。雖然全書開頭到結尾不過十多年的時間，但實際反映的是從清朝建國到乾隆初期這一百年間的興衰史。秦氏說：「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第十三回）寧、榮二公之靈囑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第五回）都說明朝代年紀是可考的。作者故意說不可考，都是為了轉移視線，以免招致「唐突朝廷」之罪。
41 〔野史〕 與官方編寫的正史相對而言，指私家編寫的不為官方承認的史書。但這裡說的野史，指的是小說、戲曲之類的文學作品。
42 〔風月筆墨〕 指專門渲染色情的低級下流的小說。
43 〔開口「文君」，滿篇「子建」〕 文君，即卓文君，西漢臨邛（ㄑㄩㄥˊ／qióng）人，富商卓王孫的女兒，有文學才能，年輕守寡。後和文學家司馬相如結合（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子建，即曹植，字子建，曹操的三兒子，三國時著名詩人。這裡文君、子建是泛指像卓文君、曹子建這樣的佳人才子。在這裡，作者對公式化、概念化的「才子佳人」小說給予嚴格的批評。
44 〔非理即文〕 理，指書中宣揚的迂腐說教；文，指書中所用的文言詞語。這是對內容宣揚迂腐思想、語言又故作艱深的文章和小說的批評。
45 〔噴飯供酒〕 噴飯，吃飯時聽到可笑的詩或話，不覺失笑，噴出飯來；供酒，意思是歪詩歪詞，在宴會時念念也可以下酒助興。這是作者對自己書中詩詞的謙虛說法。
46 〔謀虛逐妄〕 指謀求、追逐將要幻滅的「功名富貴」。
47 〔空、色〕 佛教用語。佛教把客觀世界的萬事萬物叫作「色」，並認為「色」是不真實的、虛幻的，所謂「色即是空」。按照這一觀念論點，還原回去，即所謂「空即是色」。
48 〔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鑑」〕 孔梅溪，「紅樓夢」初稿最早的讀者、評者之一。當是與作者關係較密切的一位親友。風月，指愛情；鑑，鏡子。
49 〔荒唐言〕 不合傳統禮教情理的話。
50 〔辛酸淚〕 痛苦悲傷的眼淚。這裡流露了作者經歷家世巨變，飽受世態炎涼，那種既激憤又哀婉的複雜心情。「脂硯齋評」：「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51 〔其中味〕 其中的滋味、含義。引申為寫作意圖、主題思想。
52 〔譯文〕 全書看來都是荒唐的言辭，
卻浸透著我辛酸的眼淚！
都說作者陷入兒女痴情，
可誰真正理解書中的滋味？
53 〔簡評〕 這首短詩對我們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和全書的主題思想，有很大的啟發。曹雪芹稱自己的嘔心之作為「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道盡了他創作這部偉大作品的苦衷。「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這是作者深恐自己的創作意圖不能為人理解而發出的感慨。
54 〔當日地陷東南〕 據「列子‧湯問」記載：遠古時候，共工與顓頊（ㄓㄨㄢ ㄒㄩˋ／zhuān xù）爭作帝王，共工一怒之下，撞倒了天柱——不周山，造成西北天空傾塌，東南大地陷落。
55 〔姑蘇城〕 今江蘇蘇州。因蘇州城西南有姑蘇山，所以蘇州也稱姑蘇城。
56 〔閶（ㄔㄤ／chāng）門〕 蘇州的一個城門。
57 〔十里街、仁清巷〕 據脂硯齋批語，「十里」即「勢利」的諧音，「仁清」即「人情」的諧音。
58 〔鄉宦〕 罷官後退居鄉里的人。
59 〔望族〕 指有錢有勢、有「聲望」的家族。
60 〔稟性恬淡〕 天生的安靜、平淡，不願追求功名的脾性。稟性，天生的脾性；恬淡，安靜、平淡。
61 〔英蓮〕 據脂批，英蓮即「應憐」，甄英蓮即「真應憐」的諧音。這表現了作者對她一生悲慘遭遇的深切同情。
62 〔造劫歷世〕 佛教用語。指到人世間經歷一番苦難生活。
63 〔神瑛（ㄧㄥ／yīng）〕 成了神的玉石。瑛，玉石。文中說賈寶玉是成了神的玉石脫胎成人的。這是一種浪漫主義的寫法，有意給作品披上一層虛幻的外衣。
64 〔三生石〕 三生，指前生、今生和來生。這是佛教轉世投胎的說法。三生石，來源於一個佛教故事：唐代和尚圓觀與好友李源同遊三峽，見一婦女打水。圓觀指著這個婦女說，那就是我將來托生的處所，並約定十二年後在杭州天竺寺外相見。當天圓觀死去。後來李源如期赴約，見一牧童（即打水婦女所生）唱「三生石上舊精魂」。這牧童就是圓觀的後身（見唐代袁郊「甘澤謠」）。作者寫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為報答神瑛侍者的「雨露之惠」，歷世下凡，化為林黛玉對賈寶玉的堅貞愛情，並不是宣揚迷信的「因果報應」和「前世姻緣」，而是用浪漫主義手法，表達作者積極美好的願望：支持基於愛情基礎的「木石前盟」，反對貴族家庭包辦的「金玉良緣」。
65 〔甘露〕 又名天酒。古書記載：「甘露，美露也，神靈之精。」舊時傳說，甘露降則天下太平。
66 〔五內〕 即五臟：心、肝、脾、肺、腎。這裡指內心裡。
67 〔造歷幻緣〕 指到人世間經歷一番像夢幻一樣的情緣。
68 〔度脫〕 佛教用語，即超渡、解脫。佛教經義說，佛可以使他的信徒脫離塵俗，超出生死。
69 〔功德〕 宗教名詞。指誦經念佛，作好事，積功德。
70 〔一干風流孽鬼下世〕 一干，一夥；孽鬼，佛教認為男女愛情是前生的「罪孽」所造成的結果，所以稱這種青年男女的「前生」都是「孽鬼」；下世，佛教徒稱人的誕生叫作「下世」或「落塵」。這句用現在的話說：一群互相戀愛的男女在世上誕生。
71 〔沉淪〕 佛教說法，植惡因，得惡果，要遭受從神仙降到人、從人降到惡鬼等「每下愈況」的苦難。書中「度脫」、「沉淪」等說法，實際都是悲觀厭世和迷信的說法。這裡是作者為掩蓋小說的真實內容而披上的一層宗教外衣。
72 〔玄機〕 指宗教的「玄妙細微的道理」。
73 〔太虛幻境〕 虛幻的不存在的地方。這是作者虛設的天國裡的一個境界。
74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這副哲理詩般的對聯的意思是：把假當作真時，真的也是假的；把無當作有時，有也變成了無。這是作者故弄玄虛。「紅樓夢」在藝術處理上，許多地方採用了「真真假假」、以假隱真的手法，以遮人耳目。不過直書其事畢竟是主要手法，真的實的占絕大部分；對於以假隱真的地方，要剝開「假語」求「真事」，透過現象看本質。否則就會陷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不可知論，走入迷宮。
75 〔粉裝玉琢〕 用粉裝飾，用玉雕刻。比喻女子貌美。
76 〔跣（ㄒㄧㄢˇ／xiǎn）足〕 光著腳。
77 〔跛（ㄅㄛˇ／bǒ）足〕 瘸腿。
78 〔揮霍〕 在這裡是灑脫、無拘束、動作輕快的意思，與一般「揮霍浪費」的意思不同。下文中也多是這種用法。
79 〔施主〕 佛家把施捨財物給佛寺、和尚的人叫作「施主」。
80 〔有命無運〕 命，指一個人的生命；運，指時運、運氣。這句是說，一個人雖有好命，但運氣不佳，也很可憐。
81 〔不耐煩〕 受不了，耐不住。
82 〔痴（ㄔ／chī）〕 痴迷不悟。
83 〔菱花〕 指英蓮，被薛家搶去後改名香菱、秋菱。
84 〔雪澌澌〕 雪，諧音字，指薛蟠；澌澌，本來形容下雪的聲音，這裡比喻薛蟠強占英蓮後對她的折磨。
85 〔好防〕 要注意提防。
86 〔烟消火滅〕 指三月十五日葫蘆廟裡炸供失火，燒了甄家的住宅。
87 〔譯文〕 對女兒嬌生慣養多麼痴迷可笑，
怎能料英蓮淪落薛家受盡煎熬；
謹慎小心提防著元宵佳節以後，
你的家業財產就要遭大火焚燒。
88 〔簡評〕 這首詩預示了鄉宦甄士隱家的沒落和英蓮以後的悲慘遭遇。甄士隱由「神仙一流人物」，衰敗到「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來」。
89 〔三劫〕 佛教名詞。劫，梵文音譯「劫波」之略。佛典說世界有成、住、壞、空四個時期，叫作「四劫」，到壞劫時，有火、水、風三災出現，世界歸於毀滅。
三劫當是指前三個時期，三劫之後也就是世界歸於毀滅到了「空」的境界。
90 〔北邙（ㄇㄤˊ／máng）山〕 即邙山，在河南洛陽市北。東漢及魏的許多貴族多葬在此處。後來常用它泛指墓地。
91 〔賈化〕 即假話，也就是開篇所謂「假語村言」。
92 〔湖州〕 州治（州的統治機構所在地），在今浙江省吳興縣。
93 〔詩書仕宦之族〕 指知書達禮的官宦家庭。此處說明了賈雨村的出身。
94 〔末世〕 衰亡的時代。
95 〔功名〕 科舉考試時代，謂考中者為有了功名。
96 〔淹蹇（ㄧㄢ ㄐㄧㄢˇ／yān jiǎn）〕 行動不順利，停留、阻滯。
97 〔佇（ㄓㄨˋ／zhù）望〕 長時間地站著望。
98 〔永晝〕 漫長的白天。
99 〔誆駕〕 古代接待賓客時常用的客套話。意思是失陪。
100 〔常造之客〕 常到的客人。造，到。
101 〔巨眼英豪〕 指有眼力而才智傑出的人。
102 〔未卜句〕 未卜，不能預測；三生原為佛家語，指前世、今世、來世。後將男女世世永為夫婦的願望稱為三生願。
103 〔斂額〕 皺眉，引申為憂愁。
104 〔行去句〕 指甄家ㄚ鬟看到了他，離去時「不免又回頭一兩次」。
105 〔顧〕 回頭看。
106 〔誰堪句〕 堪，能夠；儔（ㄔㄡˊ／chóu），伴侶。
107 〔蟾光句〕 傳說月宮裡有蟾蜍，後來使用蟾光代指月光；如有意，如果知道我愛她。
108 〔玉人樓〕 美人住的樓。
109 〔譯文〕 終身大事如今難以預見，
一段新愁又充塞胸間；
煩悶時不免皺眉思念：
那丫頭幾次回頭莫非有緣？
輕風徐來我顧影自憐，
月光之下誰來將我陪伴？
月老如果知道我愛她，
請先照進繡樓代把情意傳。
110 〔簡評〕 窮困落魄的文人賈雨村時刻在作著「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的美夢。在美夢未實現以前，自然憂愁、煩悶，焦急不安。
111 〔玉在匵中二句〕 匵，匣；奩，盛化妝用具等的盒子。匣盛美玉，等待大價錢才賣，是孔子對於「有才能的人」「等待機會」的比喻；神女留玉釵，後化為燕子飛去，是古代傳說。「待時飛」也是藉以比喻等待「作官發達」的意思。
112 〔芹意〕 古時傳說，有人自吃並不足珍貴的芹菜，覺得味美，還鄭重的送給別人。後世借來作為對人有所贈送時的謙詞。
113 〔須臾（ㄩˊ／yú）〕 一會兒。
114 〔佳餚（ㄧㄠˊ／yáo）〕 好菜。餚，作熟的魚肉等。
115 〔飛觥（ㄍㄨㄥ／gōng）獻斝（ㄐㄧㄚˇ／jiǎ）〕 舉杯碰盞，狂歡痛飲。觥、斝，都是古代酒器。
116 〔口占一絕〕 不用起草，隨口作一首絕句。占，即興作詩。絕，絕句，唐以來近體詩的一種，每首四句，一般一、二、四句押韻，有五言和七言兩種。
117 〔時逢句〕 時逢，每逢；三五，十五的另一種說法；團圞（ㄌㄨㄢˊ／luán）團圓的意思，這裡指月圓。
118 〔滿把句〕 月光把清涼的光輝，灑在玉欄杆上，好似保護著它。
119 〔譯文〕 每逢十五月亮就變得圓圓，
銀光清輝灑滿了白玉欄杆；
一輪明月騰空升起，
千家萬戶仰首觀看。
120 〔簡評〕 這首詠月詩集中反映了賈雨村的政治野心。他當時雖是個住在葫蘆廟裡的窮秀才，但他一天也沒有忘記往上爬。「人間萬姓仰頭看」，即指一舉成名，天下皆知。從本詩可以看出，他以後拍馬鑽營，攀附「四大家族」作為「護官符」，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種種罪惡活動，都有深刻的根源和思想基礎。
121 〔接履於雲霄之上〕 即登上朝廷作高官。履，鞋，代指腳；雲霄，比喻朝廷。
122 〔時尚之學〕 當時流行的學問，指當時科舉考試所用的「八股文」和「試帖詩」（起源於唐代，大多為五言六韻或八韻的排律，以古人詩句或成語為題，並限韻腳）等。時尚，時髦。
123 〔神京〕 舊時帝王所居的京城尊稱為神京。
124 〔大比、春闈〕 明清科舉制度：每三年在省裡舉行一次「鄉試」，考試府、縣的生員（秀才），取中的為「舉人」。每次鄉試後在京城舉行一次「會試」，考試各省的舉人，取中的為「進士」。鄉試在秋天，稱為「秋闈」；會試在轉年春天，稱為「春闈」。會試是全國的評選比較，所以稱「大比」。考試要關防嚴密，所以稱「鎖闈」，又簡稱「闈」。
125 〔黃道之期〕 即黃道吉日。舊時迷信星命之說，認為青龍、明堂、金匱、天德、玉堂、司命等六個星都是吉祥的神。這六個星辰值日時，作各種事情都順利，稱為「黃道吉日」。
126 〔三鼓〕 三更。舊時將一夜分為五更，每更約兩小時，每到一更，擊更鼓一次；幾更擊幾下。
127 〔黃道黑道〕 古代曆法家的迷信說法。以為「黃道」日子是「吉日」，作事相宜；「黑道」日子是「凶日」，作事不利。
128 〔霍啟〕 諧音「禍起」。脂硯齋批：「妙，禍起也。此因事而命名。」英蓮被偷走，這種丟失和拐賣人口的現象，在舊社會屢見不鮮。
129 〔社火〕 即賽會，古代民間節日的集體遊藝活動。
130 〔炸供〕 用油煎炸供神的食品。
131 〔劫數〕 佛家用語。原為劫，後由劫引申為劫數，遇大災難、遭厄運的意思。
132 〔火焰山〕 神話小說「西遊記」所描寫的火勢盛大的山。實際的火焰山在新疆吐魯番盆地中北部，也叫土孜塔格山，氣候極乾熱。
133 〔田莊〕 中國舊社會中皇室、貴族、官吏、地主等在所屬的大片土地上設立的管理組織。這裡是指甄士隱的莊園。
134 〔賊盜蜂起〕 客觀上反映了雍正、乾隆時期，不穩定的社會狀況。這些雖然由於清政府的平定都失敗了，但震撼了清朝，加速它的滅亡。
135 〔封肅〕 「風俗」的諧音。從封肅對甄士隱的態度，可見當時之世態風俗。
136 〔殷實〕 充實、富有。
137 〔稼穡（ㄐㄧㄚˋ ㄙㄜˋ／jiàsè）〕種莊稼。稼，種田；穡，收莊稼；總指農事。
138 〔瘋狂落拓〕 瘋瘋癲癲，無拘無束。
139 〔麻鞋鶉（ㄔㄨㄣˊ／chún）衣〕 穿著用麻編的鞋和破爛的衣服。鶉，鵪鶉，鳥名，其尾短禿，像補綻百結，所以稱破爛衣裳為鶉衣。
140 〔荒冢（ㄓㄨㄥˇ／zhǒng）〕 長滿荒草的墳。
141 〔終朝〕 這裡是一天到晚的意思。
142 〔姣〕 容貌美好。
143 〔簡評〕 這首「好了歌」是跛足道人唱的。它把「神仙」與「功名」、「金銀」、「姣妻」、「兒孫」對立起來，諷刺人類貪婪自私到頭來還是一場空的現象。但是，也表達了人世變化無常，好景難久，「到頭一場空」的幻滅思想。它認為「功名」、「金銀」等都不可靠，只有永世常存的「神仙好」，這完全是消極的虛無主義思想，流露出作者的色空觀念。
144 〔夙（ㄙㄨˋ／sù）慧〕先天的智慧。夙，前生。
145 〔悟徹〕 宗教用語。即非常透徹地領悟了宗教的道理，也就是俗說的「看破紅塵」。
146 〔陋（ㄌㄡˋ／lòu）室〕簡陋的房子。
147 〔笏（ㄏㄨˋ／hù）滿床〕 古代臣子上朝時手中所拿的狹長板子，用象牙或竹木製成，用以記事備忘。笏滿床，唐朝崔神慶的兒子都當了大官，每逢歲時家宴，笏板放滿一床（見「舊唐書‧崔義玄傳」）。這裡是說家中作官的人多。
148 〔衰草枯楊〕 凋零的野草，枯死的楊樹。
149 〔雕梁〕 雕畫著各種花紋的屋梁。代指貴族的住處。
150 〔綠紗〕 紗，輕薄的絲織品。古代貴族常用它糊窗。
151 〔脂正濃、粉正香〕 脂粉是古代貴族婦女化妝的用品。這句是說貴族婦女正當青春年少。
152 〔黃土隴〕 黃土丘，這裡指墳地。
153 〔紅綃（ㄒㄧㄠ／xiāo）帳〕紅紗帳。綃，薄紗。
154 〔鴛鴦〕 一種水鳥，常成對生活在水上。此處比喻新婚夫婦。
155 〔謗〕 誹謗，說壞話。
156 〔訓有方〕 教訓子女得法。
157 〔強梁〕 強橫凶暴。這裡指強盜。
158 〔膏粱〕 膏，肥肉；粱，精米。這裡是膏粱子弟的簡稱，舊稱飽食終日，遊手好閑的子弟。
159 〔承望〕 料想。
160 〔烟花巷〕 舊時指妓院聚集的地方。烟花，是妓女的代稱。
161 〔紗帽〕 古代皇帝和官吏都戴紗帽，但顏色和質料則因官階的大小而不同。這裡指官吏所戴的烏紗帽，是官吏的代稱。
162 〔憐〕 即嫌的意思。憐、嫌同一含義。
163 〔紫蟒〕 紫色的繡有蟒、龍等圖像的官服。清代的皇子、親王以及一品官到七品官，都有蟒袍，而三品以上才是紫色的。
164 〔他鄉是故鄉〕 在這裡「他鄉」指擁有功名、金銀、姣妻、兒孫等塵世生活；「故鄉」指超脫塵世生活的虛無境界。
165 〔為他人作嫁衣裳〕 唐朝秦韜玉「貧女」詩句：「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這裡指空為別人忙碌。
166 〔譯文〕 簡陋的臥室和空蕩蕩的廳堂，
當年卻是笏板堆滿了牙床；
那生滿衰草和枯樹的荒野，
曾經是唱歌跳舞的地方；
雕梁畫棟結滿了蛛網，
綠紗如今又罩在破窗上。
說什麼脂濃粉香俏姑娘，
卻怎麼轉眼間兩鬢如冰霜？
昨天才在黃土堆上埋死人，
今晚卻又在紅紗帳裡結成雙。
說什麼家中金滿箱銀滿箱，
轉眼變成乞丐惹得人家說短長；
正在悲嘆著別人的壽命太短促，
那料到自己回到家裡一命亡？
誇口自己教訓子女嚴格有方，
可保不住子弟將來把強盜當。
費心機選擇富家子弟作女婿，
誰承想女兒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官小拚命往上爬的人，
落得枷鎖套在脖子上；
昨天哀嘆身穿破襖太寒磣，
如今反倒嫌紫色蟒袍拖地長。
亂烘烘這個倒臺那個又登場，
忙碌終身竟把他鄉作故鄉；
多麼可笑和荒唐，
這分明都是為別人空忙一場。
167 〔簡評〕 「好了歌解」是甄士隱「悟徹」了「好了歌」而給它作的注解。跛足道人聽了認為：「解得切！解得切！」說明兩者的思想基本上是一致的。不過，「注解」裡並未從任何立場去否定「笏滿床」和「金滿箱」，只不過說這些東西不能長久占有，因而不值得追求，從而勸說迷戀俗世生活的人們拋棄眼前的功名富貴，去信奉宗教，追求超然世外的「神仙」生活。這是一種消極的出世思想。
168 〔褡褳〕 一種裝錢和什物的長方口袋。中間開口，袋內裝上錢和什物，使它兩端輕重對稱下垂，大的可以搭在肩上，小的可以掛在腰帶上。
169 〔軍牢快手〕 管緝捕、防衛和行刑的隸卒，古代的官吏們，出門常有這種排場。
170 〔猩袍〕 紅色的袍子。猩，像猩猩的血一樣鮮艷的紅色。古代官服三品以上是紫色的，五品以上是紅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