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三回】托內兄如海薦西賓1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2的張如圭；他係此地人，革後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准起復3舊員之信，他便四下裡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歡喜，忙忙敘了兩句，各自別去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求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
雨村領其意而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4看真確了，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5湊巧：因賤荊6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尚未行，此刻正思送女進京。因向蒙教訓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弟已預籌之，修下薦書一封，托內兄務為周全，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弟於內家信中寫明，不勞吾兄多慮。」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進謁。」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係一家，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7之職，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8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之流，故弟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於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又說：「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吾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原不忍離親而去，無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已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姐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姐妹，正好減我內顧之憂，如何不去？」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中幾個老婦登舟而去。雨村另有船隻，帶了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帶著童僕，拿了「宗姪」的名帖9，至榮府門上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且這賈政最喜的是讀書人，禮賢下士10，拯溺救危，大有祖風，——況又係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極力幫助，題奏11之日，謀了一個復職，不上兩月，便選了金陵應天府12，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府打發轎子並拉行李車輛伺候。這黛玉常聽得母親說，他外祖母家與別人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況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自上了轎，進了城，從紗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烟之阜盛，自非別處可比。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不開，只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13寧國府」五個大字。
黛玉想道：「這是外祖的長房了。」又往西不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卻不進正門，只由西角門而進。轎子抬著走了一箭之遠14，將轉彎時，便歇了轎，後面的婆子也都下來了，另換了四個眉目秀潔1的十七八歲的小廝15上來抬著轎子。眾婆子步下跟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那小廝俱肅然退出2，眾婆子上前打起轎簾，扶黛玉下了轎。
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超手遊廊16，正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轉過屏風，小小三間廳房，廳後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梁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雀鳥。臺階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都笑迎上來，道：「剛才老太太還念誦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著打簾子，——一面聽得人說：「林姑娘來了！」
黛玉方進房，只見兩個人扶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侍立之人，無不下淚；黛玉也哭個不休。眾人慢慢解勸，那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賈母方一一指與黛玉道：「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二舅母。——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賈母又叫：「請姑娘們。今日遠客來了，可以不必上學去。」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媽並五六個丫鬟擁著三位姑娘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17，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兒，俊眼修眉，顧盼神飛18，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裝束。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歸了坐位，丫鬟送上茶來；不過敘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女孩兒，所疼的獨有你母親，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見面，怎不傷心！」說著攜了黛玉的手又哭起來；眾人都忙相勸慰，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來如此，從會吃飯時便吃藥，到如今了，經過多少名醫，總未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記得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這和尚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19，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20。」賈母道：「這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完，只聽後院中有笑語聲，說：「我來遲了，沒得迎接遠客！」黛玉思忖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21丫鬟擁著一個麗人，從後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22，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褃襖23，外罩五彩刻絲24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25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26，南京所謂『辣子』27，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眾姐妹都忙告訴黛玉道：「這是璉二嫂子。」黛玉雖不曾識面，聽見他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內姪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學名叫作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嫡親的孫女兒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只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呢！」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別再提了。」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又忙拉著黛玉的手問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別想家，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黛玉一一答應。一面熙鳳又問人：「林姑娘的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屋子叫他們歇歇兒去。」
說話時，已擺了果茶上來，熙鳳親自布讓28。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沒有？」熙鳳道：「放完了。剛才帶了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兒太太說的那個；想必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著再叫人去拿罷。」熙鳳道：「我倒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經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29帶黛玉去見兩個舅舅去。維時賈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兒過去，到底便宜些。」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那邢夫人答應了，遂帶著黛玉和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門前早有眾小廝拉過一輛翠幄清油車來，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眾老婆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駕上馴騾，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入一黑油漆大門內，至儀門30前，方下了車。邢夫人挽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處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房、遊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那邊的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好。及進入正室，早有許多艷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
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書房中請賈赦。一時回來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必傷懷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裡一樣的。姐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作伴，也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別外道31了才是。』」
黛玉忙站起身來一一答應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去遲了不恭，異日再領：望舅母容諒。」邢夫人道：「這也罷了。」遂命兩個嬤嬤用方才坐來的車送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入榮府，下了車，只見一條大甬路32，直接出大門來，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走過一座東西穿堂、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門鑽山，四通八達，軒昻壯麗，比各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內室。進入堂屋，抬頭迎面先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33。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多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34，一邊是鏨金彝35，一邊是玻璃盆336，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圈椅，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烏木聯牌鑲著鏨金字跡，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烟霞37。
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也不在這正室中，只在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於是嬤嬤們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毯，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38，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擺著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擺著汝窯美人觚39，裡面插著時鮮花草；地下面西一溜四張大椅，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40，底下四副腳踏41；兩邊又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不必細說。
老嬤嬤讓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卻也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東邊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了，打量這些丫鬟們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綢掐牙42背心的丫鬟走來笑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4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上面堆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花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讓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下。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43去了，再見罷。只是有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姐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偶一玩笑，卻都有個儘讓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44，今日因往廟裡還願去，尚未回來，晚上你看見就知道了。你以後總不用理會他，你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聞母親說過，有個內姪乃銜玉而生，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幃45廝混；外祖母又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所說，便知是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說，可是銜玉而生的？在家時記得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叫寶玉，性雖憨頑，說待姐妹們卻是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和姐妹們一處，弟兄們是另院別房，豈有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緣故：他和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係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姐妹們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若一日姐妹們和他多說了一句話，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許多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理會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沒日46，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忽見一個丫鬟來說：「老太太那裡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了黛玉出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甬路，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個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裡找他去，少什麼東西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幾個才總角47的小廝，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許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熙鳳忙拉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是不在這裡吃飯的。你是客，原該這麼坐。」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賈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姐妹三個告了坐方上來，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48漱盂巾帕，李紈鳳姐立於案邊布讓；外間伺候的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飯畢，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家教女以惜福養身，每飯後必過片時方吃茶，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規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隨和些，接了茶。又有人捧過漱盂來，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畢。然後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
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說話兒。」王夫人遂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兒，方引李鳳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剛念了『四書』49。」黛玉又問姐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什麼書，不過認幾個字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報道：「寶玉來了。」黛玉心想：「這個寶玉不知是怎樣個憊懶50人呢！」及至進來一看，卻是位青年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51，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52，束著五彩絲攢花結53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纓絡，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何等眼熟！……」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54，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即轉身去了。一回再來時，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55，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56等物；下面半露松綠撒花綾褲，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得極確，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57，腹內原來草莽58。
潦倒不通庶務59，愚頑60怕讀文章61；行為偏僻62性乖張63，那管世人64誹謗！
又曰：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65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66。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67無雙；寄言68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6970！
卻說賈母見他進來，笑道：「外客沒見就脫了衣裳了！還不去見你妹妹呢。」寶玉早已看見了一個裊裊婷婷71的女兒5，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見禮；歸了坐細看時，真是與眾各別。只見：
兩彎似蹙72非蹙籠烟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73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74，病如西子75勝三分。
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又胡說了！你何曾見過？」寶玉笑道：「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裡倒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賈母笑道：「好！好！這麼更相和睦了。」
寶玉便走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道：「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道：「何處出典？」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76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蹙6，取這個字豈不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77！」寶玉笑道：「除了『四書』，杜撰的也太多呢78。」因又問黛玉：「可有玉沒有？」眾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所以才問我的。」便答道：「我沒有玉。你那玉也是件稀罕物兒，豈能人人皆有？」
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人的高下不識，還說靈不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79。」嚇得地下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得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哭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兒；如今來了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玉來著，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的孝心；二則你姑媽的陰靈兒也可權作見了你妹妹了。因此他說沒有，——也是不便自己誇張的意思啊。你還不好生帶上，仔細你娘知道！」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了一想，也就不生別論。
當下奶娘來問黛玉房舍，賈母便說：「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80裡；把你林姑娘暫且安置在碧紗廚81裡，等過了殘冬，春天再給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廚外的床上很妥當，又何必出來，鬧得老祖宗不得安靜呢？」賈母想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並一個丫頭照管，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錦被緞褥之類。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己的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名喚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將自己身邊一個二等小丫頭名喚鸚哥的與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頭外，另有四五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頭。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廚內，寶玉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頭名喚襲人的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蕊珠7，賈母因溺愛寶玉，恐寶玉之婢不中使，素日蕊珠心地純良，遂與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有「花氣襲人」之句82，遂回明賈母，即把蕊珠更名襲人。
卻說襲人倒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只有賈母；如今跟了寶玉，心中又只有寶玉了。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見寶玉不聽，心中著實憂鬱。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裡面黛玉鸚哥猶未安歇，他自卸了妝，悄悄的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歇？」黛玉忙笑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在這裡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了，就惹出你們哥兒的病來。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所以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別這麼著！將來只怕比這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狀，你多心傷感，只怕你還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來，省83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又有王夫人的兄嫂處遣來的兩個媳婦兒來說話。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舅舅王子騰得了信，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畢竟怎的，下回分解。
■校記
1.「眉目秀潔」，諸本作「衣帽周全」。
2.「那小廝俱肅然退出」，諸本作「眾小廝又退了出去」。
3.「玻璃盆」，「盆」諸本作「盒」，脂本作「盒」。
4.「東廊」，原作「東南」，從諸本改。
5.「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兒」，王本作「極娉婷一個姐妹」；甲本、藤本作「一個姐妹」。
6.「蹙」，原作「慼」，從藤本、王本改。
7.「蕊珠」，諸本作「珍珠」，後同。
■注釋
1 〔西賓〕 即西席。這裡是對家塾教師的稱呼。古人席次以右為上，坐北朝南，西席為右，是賓客之座。
2 〔參革〕 被揭發檢舉而撤職。參，參劾（音何），古代有關官吏向皇帝揭發其他官吏的過錯、罪狀。
3 〔起復〕 古時官吏無論因事、因病、因父母喪離職以及革職，在恢復官職時都叫作「起復」。
4 〔邸報〕 又名「宮門抄」，是古代公布政令的一種「公報」。
5 〔天緣〕 天賜的機緣。
6 〔賤荊〕 又作「賤內」、「拙荊」，是舊時男子在別人面前稱自己妻子的謙詞。
7 〔將軍〕 清代宗室貴族的封爵分十四級，「將軍」是較低的爵位。分一、二、三等。
8 〔工部〕 官署名，為朝廷中央六部之一。掌管工程、營造、屯田、水利、交通等事務，長官為工部尚書。賈政任工部員外郎，是工部所屬司一級長官的副手。
9 〔名帖〕 明、清時官場拜謁，用紅紙書寫官銜、名字，稱為「名帖」。
10 〔禮賢下士〕 指古時當政者尊重「賢士」，籠絡人才。禮，以禮相待；下，屈己尊人。
11 〔題奏〕 明清兩代，臣子上給皇帝的奏摺有題本、奏本之分。題本是關於公事的，用印；奏本是關於私事的，不用印。乾隆中葉之後，就沒有這種區別了。這裡所謂題奏，泛指奏摺。
12 〔金陵應天府〕 金陵，即今南京市及江寧縣地。明朝在此設應天府，清代沿襲下來。賈雨村被選派為應天府府尹（一府的長官），在清代為正三品官。
13 〔敕（ㄔˋ／chì）造〕 敕，皇帝發布的文書或命令。敕造，奉皇帝之命建造。
14 〔一箭之遠〕 一箭射到的距離，稱為「一箭之遠」。古時說法不一，有指為一百五十步的，有指為一百三十步、一百二十步的。
15 〔小廝〕 古時對年輕男僕的稱呼，也叫小么兒、小子。廝，舊稱打柴養馬的人。
16 〔超手遊廊〕 自「二門」起向兩旁環抱的走廊，叫作「超手遊廊」。又東西房和南北房連接轉角的地方叫作「鹿頂」，正院或正房的角門叫作「耳門」，從房山牆上開門接起的遊廊叫作「穿山（或鑽山）遊廊」。都見下文。
17 〔鵝脂〕 指胰皂。古時上等的胰皂號稱是鵝油所作，稱為「鵝胰」。
18 〔顧盼神飛〕 顧、盼，看。引申為眉眼。此言眉眼間神采飛揚。
19 〔不經之談〕 荒唐無根據的話。經，通常的道理；不經，不合道理。
20 〔人參養榮丸〕 中成藥，人參養榮湯製成的蜜丸。治積勞虛損、少氣心悸等症。
21 〔媳婦〕 這裡專指女僕，夫婦共同在一家作奴僕，婦便被稱為某人媳婦或某人家的。與通常稱子、姪的妻子為「媳婦」意思不同。
22 〔盤螭纓絡圈〕 圈，項圈；這圈上有盤螭和纓絡的附加飾物。與上文所寫金絲穿珍珠寶石的髻飾和作展翅鳳凰形口銜掛珠的長釵，都是華貴的首飾。
23 〔窄襖〕 衣服前後兩幅合縫處叫作「褃」，腰部叫「腰褃」，腋窩叫「抬褃」。窄褃可以顯出身材纖細。「縷金」指金線，「百蝶穿花」指花蝶圖案。
24 〔刻絲〕 一種絲織品用絲平織成花紋圖案，與織錦和刺繡不同。這裡「石青」是指石青色衣面，「銀鼠」是指銀鼠皮作的襖裡。
25 〔撒花〕 指散碎花朵的圖案。這句裡「翡翠」指裙子顏色。
26 〔潑辣貨〕 形容人的性格豪放、不拘細節的一個謔語。
27 〔辣子〕 意即能幹、厲害。這是賈母對王熙鳳戲謔的話。這個詞本義是「狠毒」，章太炎「新方言‧釋言」：「江寧謂人性很戾者為剌（同辣）子。」
28 〔布讓〕 在席間用匙箸為客人拈菜叫作「布菜」。讓，是勸讓客人加餐。
29 〔嬤嬤（ㄇㄚ ˙ㄇㄚ／māma）〕 即乳母、奶娘。她所乳的男子所生的子女，稱她為嬤嬤奶奶；她所乳的女子所生的子女，稱她為嬤嬤姥姥；她所乳的人稱她的子女為嬤嬤哥哥與嬤嬤姐姐。
30 〔儀門〕 「衙門」或「官邸」轅門內具有「威儀」點綴的正門，稱為儀門。有的旁門也借稱「儀門」。
31 〔外道〕 見外，客氣、生疏的態度。
32 〔甬（ㄩㄥˇ／yǒng）路〕 院子裡堂前居中的路。
33 〔萬幾宸翰之寶〕 上四字是皇帝的印文。「萬幾」表示皇帝辦理事務的繁多；「宸翰」表示是皇帝的筆跡。「寶」是帝、王所用印章的專稱。
34 〔待漏隨朝墨龍大畫〕 古代大官每天夜裡即坐在「朝房」等候「銅壺滴漏」的報時，以便不誤早朝。這種畫是以雨天海潮裡的龍為題材，「潮」諧音「朝」，來比喻和祝賀「朝見皇帝」的榮耀。
35 〔鏨金彝〕 指用金銀嵌錯圖案的古銅器。
36 〔玻璃盆〕 明、清時玻璃器皿還多半來自外國，價值昂貴，所以常被當作珍貴的陳設品。
37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ㄈㄨˇ ㄈㄨˊ／fǔfú）煥烟霞〕 珠璣，珍珠，古代貴族婦女衣服上用珍珠作花紋；昭日月，與日月齊輝。黼黻，古代大官貴族朝服上所繡的花紋。黼，黑白相間，成斧形；黻，黑青相間，成兩己相背狀。這兩句聯語意思是，這裡堂前座上，人人佩珠帶玉與日月交相輝映，身穿官服色彩如烟似霞。這副對聯用男女服飾之盛表現了賈府的顯赫聲勢。
38 〔大紅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 錦緞上織寸大的龍形圖案，稱為「寸蟒」。「金錢蟒」是「蟒緞」中小團龍紋的一種。「引枕」指圓墩形的「倚枕」。「秋香色」是一種淡黃綠的顏色。
39 〔汝窯美人觚〕 一種仿古的瓷器。汝窯是宋代一個著名瓷窯；觚是三代的酒器，因它長身細腰，所以稱為「美人觚」。
40 〔椅搭〕 又名「椅披」、「椅袱」，是用各種長條錦緞等作成，披在椅坐和椅背上的鋪墊物。
41 〔腳踏〕 一種常放在炕前或椅前長方形的墊腳小矮木凳。
42 〔掐牙〕 這裡「牙」指衣服花邊夾縫裡重加的窄條錦、緞邊線，又名「牙子」，掐是這種縫製手工術語。又第四十回「桌牙子」是指木器邊緣附加的裝飾木片。
43 〔齋戒〕 古時代的人，在祭祀和舉行隆重儀式之前，洗澡換衣服，戒絕喝酒、吃肉等嗜欲，以表示誠敬，稱為「齋戒」。
44 〔混世魔王〕 古小說中有些「神魔」、「綠林」人物的諢名。這裡是因為賈寶玉幼年驕縱頑皮，特意拿來戲稱他。
45 〔內幃（ㄨㄟˊ／wéi）〕幃，帳子。貴族婦女住處有幃帳圍擋。此用女子的住處代指女子。
46 〔有天沒日〕 無法無天、毫無畏懼和顧忌的意思。
47 〔總角〕 古時小兒頭髮剛剛長夠長度，可以總起梳成髮髻，稱為「總角」，後世常拿「總角」代表人在這種時候的年齡。
48 〔拂塵〕 一撮獸類鬃、尾或棕線繫在長柄的一端，用來揮拂塵土的一種器具。又稱蠅刷。古代專用麈獸的尾製作，稱為「麈尾」。
49 〔四書〕 宋代朱熹把「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合編在一起，並加注解，稱為「四書」。它和「五經」（「詩經」、「書經」、「易經」、「春秋」、「禮記」）都曾被作為古代教育的主要教材，尤其「四書」，對於當時讀書人更是起碼的必讀物。
50 〔憊懶〕 頑劣，沒皮賴臉。
51 〔二龍戲珠金抹額〕 抹額是一種帽箍類的飾物。這裡指抹額上有金色「二龍戲珠」的裝飾圖案。
52 〔箭袖〕 一種窄袖袍服，原為便於射箭的，所以稱為箭袖。這裡所說「二色金」，指那些花蝶圖案是用深淺二色金線所繡成。
53 〔攢花結〕 「結」，又稱「結子」。是絛帶上一種裝飾性的「結扣」，這裡攢花是指作成攢聚花朵的圖案形狀。
54 〔請了安〕 請安本是問安、問好的通稱，在清代成了見面問安問好時所行禮節儀式的名稱了。這「請安」儀式是見面時口稱「請某人安」，隨著的行動：男子是「打千」，即屈右膝半跪，較隆重時是長跪，即雙膝跪下；女子是雙手扶左膝，右腿微屈，往下蹲身。
55 〔墜腳〕 成串懸綴的飾物或絛帶的下端，有時綴以金珠寶石等物，稱為墜子，亦稱「墜腳」。本句「墜腳」是作動詞用。金飾物上嵌各色珍珠寶石，泛稱「八寶」；又一種如指頂大的各類「吉祥圖案」的小金玩物，如升、斗、如意、印盒等，也叫「八寶」。
56 〔寄名鎖、護身符〕 古代習俗，恐怕小孩夭亡，在神或僧、道前「寄名」為「弟子」，再用鎖形飾物掛在項間，表示借神的命令鎖住，稱為「寄名鎖」；「護身符」是道士所畫的一種「符籙」，號稱可以護身的東西。
57 〔皮囊〕 指人的軀體。佛教說法，認為人的靈魂不死不滅，人的軀體只是靈魂暫時寄居的地方，所以稱人的軀體為皮囊。
58 〔草莽〕 雜草，此處意思同「草包」。
59 〔庶務〕 各種事務、雜務。「脂戚本」作「時務」，即指讀書應舉、應酬官場等。
60 〔愚頑〕 無知而頑劣。寶玉反對禮教科舉制度的性格，被認為是「愚頑」。
61 〔文章〕 指八股文。
62 〔偏僻〕 不端正，與世俗的要求背道而馳。
63 〔乖張〕 不馴服，性格不合乎傳統思想標準。
64 〔世人〕 本指世俗之人，而這裡指具有傳統觀念的人。
65 〔貧窮〕 曹雪芹原寫作計畫是給寶玉一個貧窮潦倒的結局，高鶚的續書卻以「家道復初」收場，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
66 〔於國句〕 賈府的家長曾把齊家治國的希望寄托在寶玉身上，然而都落空了，所以說「無望」。
67 〔不肖〕 不像自己的祖先。這裡指寶玉的叛逆思想與賈政的正統思想毫無共同之處。
68 〔寄言〕 贈言，告訴。
69 〔譯文〕 一 無故自尋憂愁悲傷，
有時像呆痴又像瘋狂；
雖然相貌長得標致，
原來腹內空空草包一樣。
荒唐頹廢不會應酬官場，
愚昧固執害怕讀文章；
行為不端性情反常，
那管世俗之人說短論長！
二 富貴時不知安居樂業，
貧窮了又忍不住飢餓寒涼；
可惜浪費了大好時光，
理家治國都沒有希望。
普天之下數他無能，
從古至今他最不賢良；
勸告那些公子哥兒們，
可別學這孩子模樣！
70 〔簡評〕 這兩首詞，用寓褒於貶的手法，對賈寶玉的性格作了藝術概括。前一首寫出了寶玉蔑視仕途經濟和世俗的性格。後一首寫出寶玉這樣的人物是「於國於家無望」，宣告了指望寶玉作繼承人的希望終將破滅。
71 〔裊裊（ㄋㄧㄠˇ／niǎo）婷婷〕姿態美好。
72 〔蹙（ㄘㄨˋ／cù）〕 縮，皺。這裡作皺眉愁容解釋。
73 〔靨（ㄧㄝˋ／yè）〕 本指酒窩兒，此處代指面頰。
74 〔心較比干多一竅〕 比干，紂王的叔父。傳說比干心有七竅。竅，孔，即心眼，俗謂人的聰明與否，決定於心眼多少。多一竅，是說較比干的心眼還多。這裡比喻黛玉聰明。
75 〔西子〕 即西施，春秋時越國的美女。相傳西施有病時，常皺眉，更加嫵媚。
76 〔「古今人物通考」〕 無考。是寶玉杜撰的，用以諷刺古書的虛假。
77 〔杜撰〕 指沒根據、臆造。
78 〔除了「四書」，杜撰的也太多呢〕 杜撰，無根據地假編。「四書」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是儒家的經典，在元、明、清三代，被朝廷規定為必讀的教科書。寶玉這句話，表面似乎是肯定「四書」，但統觀全書，聯繫寶玉的思想行動看，實質上對它也是否定的。表現了寶玉對儒家思想的態度。第十九回寶玉說「除了什麼『明明德』外就沒書了」的言論，第三十六回寶玉「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的舉動（見脂京本和脂戚本），意義同此。
79 〔勞什子〕 如同說「東西」，但更含有厭惡情緒。
80 〔套間暖閣〕 正房兩旁相連的「耳房」，也叫作「套間」，這裡「暖閣」是指一種前面兩旁有槅扇、上有橫楣的小炕。
81 〔碧紗廚〕 幃幛一類的東西。用木頭作成架子，頂上和四周蒙上碧紗，可以摺疊。夏天張開擺在室內或園中，坐臥在裡面，可避蚊蠅。
82 〔「花氣襲人」之句〕 全句是「花氣襲人知驟暖」，是宋陸游的詩句，意謂天氣暖了，更覺得花香撲人。但本書後文第二十三回和二十八回兩次引用，「驟」均作「晝」。
83 〔省（ㄒㄧㄥˇ／xǐng）〕 古代禮節，子女在早晨和晚間向父母問安，稱為「定省」，簡稱為「省」。或謂子女對父母早上問安叫「省」，晚上服侍父母就寢叫「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