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1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話說薛蟠聽見如此說了,氣方漸平。三五日後,疼痛雖癒,傷痕未平,只裝病在家,愧見親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鋪面夥計內有算年賬要回家的,少不得家裡治酒餞行。內有一個張德輝,自幼在薛蟠當鋪2內攬總3,家內也有了二三千金的過活,今歲也要回家,明春方來,因說起:「今年紙劄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明年先打發大小兒上來,當鋪裡照管;趕端陽前,我順路就販些紙劄香扇來賣。除去關稅4花消,稍亦可以剩得幾倍利息1。」薛蟠聽了,心下忖度:「如今我捱了打,正難見人,想著要躲避一年半載,又沒處去躲,天天裝病,也不是常法兒。況且2我長了這麼大,文不文,武不武,雖說作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內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後,便和氣平心與張德輝說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間薛蟠告訴他母親,薛姨媽聽了,雖是喜歡,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錢倒是末事。因此不叫他去,只說:「你好歹跟著我,我還放心些。況且也不用這個買賣,等不著這幾百銀子使。」薛蟠主意已定,那裡肯依?只說:「天天又說我不知世務,這個也不知,那個也不學;如今我發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學習買賣,又不准我了!叫我怎麼樣呢?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在家裡,何日是個了手?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有年紀的,咱們和他是世家5,我同他,怎麼得有錯3?我就有一時半刻不好的去處,他自然說我勸我,就是東西貴賤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問他,何等順利,倒不叫我去!過兩日,我不告訴家裡,私自打點4了走,明年發了財回來,才知道我呢!」說畢,賭氣睡覺去了。
薛姨媽聽他如此說,因和寶釵商議。寶釵笑道:「哥哥果然要經歷正事,倒也罷了;只是他在家裡說著好聽,到了外頭,舊病復發,難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許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罷了。這麼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門,幹不得事,今年關在家裡,明年還是這個樣兒。他既說得名正言順,媽媽就打量著丟了一千、八百銀子,竟交與他試一試。橫豎有伙計幫著他,也未必好意思5哄騙他的。二則他出去了,左右沒了助興的人,又沒有倚仗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著,舉眼無靠,他見了這樣,只怕比在家裡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媽聽了,思忖半晌道:「倒是你說得是6。花兩個錢,叫他學些乖來,也值。」商議已定,一宿無話。
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後廊下,隔著窗子,千言萬語囑托張德輝照管照管。張德輝滿口應承;吃過飯告辭,又回說:「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點行李,僱下騾子,十四日一早就長行了。」薛蟠喜之不盡,將此話告訴了薛姨媽。
薛姨媽和寶釵香菱並兩個年老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派下薛蟠之奶公老蒼頭6一名,當年諳事舊僕二名,外有薛蟠隨身常使小廝二名:主僕一共六人,僱了三輛大車,單拉行李使物,又僱了四個長行騾子。薛蟠自騎一匹家內養的鐵青大走騾,外備一匹坐馬。諸事完畢,薛姨媽寶釵等連夜勸戒之言,自不必備說。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辭了他母舅,然後過來辭了賈宅諸人,賈珍等未免又有餞行之說,也不必細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四隻眼看他去了,方回來。
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並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兩個男子,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將一應陳設玩器並簾帳等物,盡行搬進來收貯,命兩個跟去的男子之妻,一併也進來睡覺。又命香菱將他屋裡也收拾嚴緊,「將門鎖了,晚上和我去睡。」寶釵道:「媽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們園裡又空,夜長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薛姨媽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該叫他和你去才是。我前日還和你哥哥說7:文杏又小,到三不著兩的;鶯兒一個人,不夠伏侍的,還要買一個丫頭來你使。」寶釵道:「買的不知底裡,倘或走了眼,花了錢事小,沒得淘氣。倒是慢慢打聽著,有知道來歷的,買個還罷了。」一面說,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命一個老嬤嬤並臻兒送至蘅蕪院去,然後寶釵和香菱才同回園中來。
香菱向寶釵道:「我原要和太太說的,等大爺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去。我又恐怕太太多心,說我貪著園裡來玩,誰知你竟說了!」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裡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的了,只是沒有個空兒。每日來一趟,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著機會,越發住上一年,我也多個作伴的,你也遂了你的心。」香菱笑道:「好姑娘!趁著這個工夫,你教給我作詩罷!」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7呢。我勸你且緩一緩,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兒的,你只帶口說我帶了你進來作伴兒就完了。回來進了園,再到各姑娘房裡走走。」
香菱應著,才要走時,只見平兒忙忙的走來。香菱忙問了好,平兒只得陪笑相問。寶釵因向平兒笑道:「我今兒把他帶了來作伴兒,正要回你奶奶一聲兒。」平兒笑道:「姑娘說的是那裡的話?我竟沒話答言了。」寶釵道:「這才是正理。『店房有個主人,廟裡有個住持。』雖不是大事,到底告訴一聲,就是園裡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兩個,也好關門候戶的了。你回去就告訴一聲罷,我不打發人說去了。」平兒答應著,因又向香菱道:「你既來了,也不拜拜街坊去嗎?」寶釵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兒道:「你且不必往我們家去,二爺病了在家裡呢。」香菱答應著去了,先從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且說平兒見香菱去了,就拉寶釵悄悄說道:「姑娘可聽見我們的新文沒有?」寶釵道:「我沒聽見新文。因連日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這裡的事,一概不知道;連姐妹們這兩天沒見。」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得動不得,難道姑娘就沒聽見嗎?」寶釵道:「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來。又是為了什麼打他?」
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什麼賈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幾把舊扇子,回家來,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8。誰知就有個不知死的冤家,諢號兒叫作石頭呆子,窮得連飯也沒得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他把二爺請了到他家裡坐著,拿出這扇子來,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椶竹、麋鹿、玉竹9的8,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回來告訴了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了,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他五百銀子,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誰知那雨村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法子,訛他拖欠官銀,拿他到了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了來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家傾家敗產,也不算什麼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呢。——這是第一件大的。過了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他拿什麼東西,打了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聽見姨太太這裡有一種藥,上棒瘡的,姑娘尋一丸給我呢。」
寶釵聽了,忙命鶯兒去找了兩丸來與平兒。寶釵道:「既這樣,你去替我問候罷,我就不去了。」平兒向寶釵答應著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香菱見了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了,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喜歡。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學作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為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10?不過是起、承、轉、合9,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得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10,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11。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規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作『不以詞害意』。」
香菱道:「我只愛陸放翁11的『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12。說得真切有趣。」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13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14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蓮15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16、劉17、謝18、阮、庾19、鮑20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裡念幾首也是好的。」黛玉聽說,便命紫鵑將王右丞21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12,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
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院中,諸事不管,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13,只得隨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沒有?」香菱笑道:「我倒領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說給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14;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22一首,內一聯云:『大漠孤烟直,長河落日圓23。』想來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24。』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似的。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烟25。』這『餘』字合『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烟竟是青碧連雲。誰知我昨兒晚上看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來了,都入座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遠』26,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27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烟』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烟」1528翻了出來,遞給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
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要再講,倒學離了。你就作起來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香菱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裡羨慕,才學這個玩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玩?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要說我們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掉了呢!」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兒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是真心嘆服?他們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麼?」寶玉笑道:「說謊的是那架上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人知道呢。」
說著,只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16。香菱又逼著換出杜律17,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未謅成;你就作一首來。『十四寒』29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
香菱聽了,喜得拿著詩回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捨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得你,我和他算賬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別混我!」一面說,一面作了一首,先給寶釵——看了,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你別害臊,只管拿了給他瞧去,看他是怎麼說18。」
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只見寫道是:
月桂中天30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31。詩人助興常思玩32,野客33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34,珍珠簾外掛冰盤。良宵何用燒銀燭35,晴彩36輝煌映畫欄37。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詩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
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發連房也不進去,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地,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言,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著他笑。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是瘋了!昨夜嘟嘟囔囔,直鬧到五更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天,作了一首又不好,自然這會子另作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38;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聽了,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嗎?」寶玉不答。
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來了。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沒有。」說著,一齊都往瀟湘館來。只見黛玉正拿著詩和他講究呢。眾人因問黛玉:「作得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眾人因要詩看時,只見作道是: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39。淡淡梅花香欲染40,絲絲柳帶41露初乾。
只疑殘粉塗金砌42,恍若輕霜抹玉欄43。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44猶可隔簾看4546。
寶釵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
香菱自為這首詩妙絕,聽如此說,自己又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他姐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下竹前,挖心搜膽的,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閑閑罷。」香菱怔怔答道:「『閑』字是『十五刪』的,錯了韻了。」眾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詩魔了!——都是顰兒引得他!」黛玉笑道:「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的理!」
李紈笑道:「咱們拉了他往四姑娘屋裡去,引他瞧瞧畫兒,叫他醒一醒才好。」說著,真個出來拉他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畫繒47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香菱道:「凡會作詩的,都畫在上頭,你快學罷。」說著,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
香菱滿心中正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躺下,兩眼睜睜直到五更,方才矇矓睡著了。
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19。」正想著,只見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嗎?」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叫醒了他,問他:「得了什麼?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20。——學不成詩,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和姐妹往賈母處來。
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不能作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寫出,來到沁芳亭,只見李紈與眾姐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21,寶釵正告訴他們,說他夢中作詩,說夢話。眾人正笑,抬頭見他來了,就都爭著要詩看。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校記
1.「稍亦可以剩得幾倍利息」,「稍」字藤本、脂本無;王本作「外」。
2.「況且」原作「且況」,從諸本改。
3.「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有年紀的,咱們和他是世家,我同他,怎麼得有錯」,「同」原作「問」,從諸本改(按下文始寫到「就是東西貴賤行情……自然色色問他」一層意思)。
4.「打點」原作「打黜」,從諸本改。
5.「好意思」原作「好思意」,從諸本改。
6.「倒是你說得是」原作「倒你是說得是」,從諸本改。
7.「我前日還和你哥哥說」,「和你」原作「你和」,諸本作「合你」,脂本作「同你」,今酌改。
8.「立刻叫人各處搜求」,「求」原作「來」,從諸本改。
9.「湘妃椶竹麋鹿玉竹」,「麋」原作「麗」,從諸本改。
10.「也值得去學」原作「也得值去學」,從諸本改。
11.「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原作「亦有二四六的上錯了」,從諸本改。
12.「遞與香菱」,「遞」原作「遮」,從諸本改。
13.「苦心」原作「菩心」,從諸本改。
14.「想去卻是逼真的」,「逼」原作「必」,從脂本改。
15.「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烟』」原作「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烟』」,從藤本、王本改。
16.「寶玉方去了」,「去」原作「聽」,從諸本改。
17.「杜律」原作「社律」,從諸本改。下文「杜詩」亦誤「社詩」,不另出。
18.「看他是怎麼說」原作「看是他怎麼說」,從諸本改。
19.「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乏」原作「丟」,從諸本改。
20.「連忙叫醒了他,問他……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你」原作「他」,從諸本改。
21.「只見李紈與眾姐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與」原作「給」,從諸本改。
■注釋
1 〔遊藝〕 從事技藝和藝術的鍛鍊。此處指薛蟠出外學作生意。
2 〔當鋪〕 就是以收取物品作抵押進行利貸的店鋪。當鋪開的收據叫「當票」(詳見五十七回注)。憑當票在規定的時間內(一般在一年左右),可以贖回抵押品;過期不贖,即被當鋪沒收。
3 〔攬總〕 總負責叫攬總,這裡指當鋪的總經理。
4 〔關稅〕 這裡指舊社會各個關卡所收的捐稅。
5 〔世家〕 即世交。兩家世世代代有交情。
6 〔奶公老蒼頭〕 奶公,奶媽的丈夫;老蒼頭,老奴僕。古代的僕人頭纏黑布,所以把僕人叫作蒼頭。
7 〔得隴望蜀〕 比喻人貪得無厭。「後漢書‧岑彭傳」:「人苦不知足,既平隴,復望蜀。」意思是,既取得了隴右(在今甘肅省東部)這個地方,又想去進攻西蜀(今四川省中西部)。
8 〔全是湘妃、椶竹、麋鹿、玉竹的〕 湘妃,指湘妃竹,產自湖南;椶,同棕。椶竹,又稱棕櫚竹,可作扇股、手杖;麋鹿,可能指梅鹿竹。元明時有以梅鹿竹作扇股的,比較珍貴;玉竹,可能是玉屏竹的簡稱,產自貴州玉屏縣,可作扇股。
9 〔起、承、轉、合〕 這是講舊體詩文的層次結構。起,要開門見山,點題;承,是承上啟下,有所發揮,但不說絕;轉,是變化,生發開來;合,是結尾,意思要深遠,給讀者以聯想的餘地。
10 〔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 我國古代的舊體律詩,每字平仄聲都有規定。但習慣上七言絕律第一、三、五個字平仄可自由,第二、四、六個字得完全合律。
11 〔陸放翁〕 即陸游,字務觀,號放翁,南宋著名的愛國詩人,著有「劍南詩稿」等。
12 〔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這是陸游的「書室明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之二中的詩句。意思是,兩重的簾子不捲起來能使書室的香味長久保留,古老的硯臺稍微地陷下去能聚集較多的墨汁。
13 〔王摩詰〕 即王維,字摩詰,唐代詩人。
14 〔老杜〕 即杜甫,唐代著名詩人。
15 〔李青蓮〕 即唐代著名詩人李白。因為少年時代住在四川彭明縣青蓮鄉,自號青蓮居士,所以人稱李青蓮。
16 〔應〕 應瑒(ㄧㄤˊ/yáng),漢末文學家,「建安七子」之一。
17 〔劉〕 劉楨,漢末詩人,也是「建安七子」之一。
18 〔謝〕 謝靈運,我國南朝詩人。
19 〔庾〕 庾信,我國北朝詩人。
20 〔鮑〕 鮑照,我國南朝詩人。
21 〔王右丞〕 即唐代王維,曾任尚書右丞。
22 〔「塞上」〕 指王維的「使至塞上」詩。塞,要塞,邊界的險要之處。
23 〔「大漠孤烟直,長河落日圓」〕 意思是,大沙漠浩瀚無邊,裊裊炊烟更顯得孤單細直;西望長長的黃河,水天相接,落日顯得更圓。孤烟,此處指無風時的炊烟。長河指黃河。
24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是王維的「送邢桂州」中的詩句。這兩句是寫洞庭湖景色的。意思是,太陽將落,湖水明亮,浪潮湧來,天地昏暗。
25 〔「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烟」〕 是王維的「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中的詩句。意思是,輞川的渡頭只剩下將落的一輪紅日,村落裡升起了稀稀疏疏的炊烟。墟里,村落。
26 〔會心處不在遠〕 語見「世說‧言語」,會心,領悟。這句是說領悟一項事物,不必遠求。強調以個人內心體驗來評論詩文。
27 〔三昧〕 佛經中梵語詞彙的譯音,意思是「正定」。普通借用來指一般「正確、奧妙的道理」。
28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烟」〕 陶淵明「歸園田居」中的詩句。曖曖,日光昏暗,此處形容遠處村莊密集而暗淡不明的樣子。依依,柔軟、飄動的樣子。
29 〔十四寒〕 是詩韻的名字。古詩韻分平聲、上聲、去聲、入聲四類。平聲又分上平聲、下平聲二類。上平聲共有十五韻,「寒」韻排在第十四位。
30 〔月桂中天〕 月桂,傳說月中有桂樹,這裡指月亮;中天,天的中央。
31 〔清光句〕 皎皎,潔白明亮;影,月的形象;團團,圓圓。
32 〔詩人句〕 助興,增添興致;常思玩,常常想要觀賞。
33 〔野客〕 旅居在外的人。
34 〔翡翠(ㄈㄟˇ ㄘㄨㄟˋ/fěi cuì)句〕 翡翠,綠色的硬玉,半透明,有光澤,很珍貴。玉鏡、冰盤,皆指月亮。玉鏡形容月亮的晶瑩明亮,冰盤形容月亮的清冷。
35 〔良宵句〕 良宵,美好的夜晚;何,那裡;燒銀燭,點燃銀白色的蠟燭。
36 〔晴彩〕 這裡指晴空明亮的月光。
37 〔譯文〕 月亮當空月色格外清寒,
月光皎潔月輪分外團圓。
詩人興致勃勃常常觀賞體驗,
旅客他鄉見月思親不忍觀看。
它像懸掛在翡翠樓邊的玉鏡,
又像高托在珍珠簾外的冰盤。
美好的夜晚那用點燃銀燭,
明月輝煌映照著雕畫欄杆。
38 〔地靈人傑〕 地方好,出的人才也好。出自唐代王勃「滕王閣序」。
39 〔玉盤〕 喻月形。李白「古朗月行」:「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40 〔香欲染〕 形容香氣很濃。
41 〔柳帶〕 柳枝。
42 〔只疑句〕 殘粉,指女人臉上褪色的脂粉,這裡指灰白色;金砌,黃色臺階。
43 〔恍若句〕 恍若,好像;輕霜,薄霜。
44 〔餘容〕 殘月。
45 〔譯文〕 月光不像銀不像水把窗戶映得清寒,
抬頭看晴朗的夜空護托著一輪玉盤。
月光像給淡淡梅花染上濃郁的芳香,
條條柳絲的光澤又似帶露初乾。
疑似黃色臺階上塗著灰白的脂粉,
也彷彿是一層薄霜灑滿玉石欄杆。
夢醒後西樓上已經寂無聲息,
只剩一輪殘月還可隔簾觀看。
46 〔簡評〕 見第四十九回香菱「詠月詩」簡評。
47 〔畫繒(ㄗㄥ/zēng)〕 繪畫用的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