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1
話說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都送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尚望著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著什麼,常常的便自淚不乾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或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委屈,用話來寬慰。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了,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去理他,由他悶坐,只管外間自便去了。
那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2,——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需要餞行。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3的,都用彩線繫了。每一棵樹頭,每一枝花上,都繫了這些物事。滿園裡繡帶飄颻,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大姐兒、香菱與眾丫鬟們,都在園裡玩耍,獨不見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難道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等我去鬧了他來。」說著,便撂下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閑話兒,才走開。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裡呢,你們找他們去;我找林姑娘去,就來。」說著,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
剛要尋別的姐妹去,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欲過河去了。引得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邊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那亭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欄,蓋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槅子,糊著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你瞧這絹子果然是你丟的那一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個說:「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找了來不成?」又答道:「我已經許了謝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聽說道:「我找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那揀的人,你就不謝他麼?」那一個又說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4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說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得起個誓。」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人,嘴上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喲!咱們只顧說,看仔細有人來悄悄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就是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玩話兒呢。走到跟前,咱們也看得見,就別說了。」
圖說:寶釵
寶釵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且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小紅。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5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
那亭內的小紅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裡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又鑽在山子洞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怎麼樣?」
誰知小紅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了,也半日不言語。小紅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聽見了,管誰筋疼6!各人幹各人的就完了。」小紅道:「要是寶姑娘聽見還罷了;那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漏了,怎麼樣呢?」
二人正說著,只見香菱、臻兒、司棋、侍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1,且和他們玩笑。只見鳳姐兒站在山坡上招手兒,小紅便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前,堆著笑問:「奶奶使喚作什麼事?」鳳姐打量了一回,見他生得乾淨俏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頭們今兒沒跟進我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不知你能幹不能幹?說得齊全不齊全?」小紅笑道:「奶奶有什麼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要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任憑奶奶責罰就是了。」鳳姐笑道:「你是那位姑娘屋裡的?我使你出去,他回來找你,我好替你說。」小紅道:「我是寶二爺屋裡的。」
鳳姐聽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屋裡的,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你說。——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裡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卷銀子,那是一百二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當面秤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還有一件事:裡頭床頭兒上有個小荷包兒,拿了來。」
小紅聽說,答應著,撤身去了。不多時回來,不見鳳姐在山坡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裡出來,站著繫帶子,便趕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裡去了?」司棋道:「沒理論7。」小紅聽了,回身又往四下裡一看,只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小紅上來陪笑道:「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剛才那裡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裡找去。」
小紅聽了,再往稻香村來,頂頭見晴雯、綺霞、碧痕、秋紋、麝月、侍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小紅,便說道:「你只是瘋8罷!院子裡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餵,茶爐子也不弄,就在外頭逛!」小紅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兒,過一日澆一回。我餵雀兒的時候兒,你還睡覺呢2。」碧痕道:「茶爐子呢?」小紅道:「今兒不該我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霞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罷。」小紅道:「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逛。二奶奶才使喚我說話取東西去。」說著,將荷包舉給他們看,方沒言語了。
大家走開。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就不服我們說了3。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沒有,就把他興頭9得這個樣兒!這一遭半遭兒的也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好的呢!」一面說著去了。
這裡小紅聽了,不便分證,只得忍氣來找鳳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在這裡和李氏說話兒呢。小紅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起來了;才張材家的來取,當面秤了給他拿了去了。」說著,將荷包遞上去。又道:「平姐姐叫我來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他怎麼按著我的主意打發去了呢?」小紅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裡奶奶好。我們二爺沒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裡的姑奶奶尋幾丸延年神驗萬金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了去。』」
小紅還未說完,李氏笑道:「噯喲!這話我就不懂了,什麼『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小紅笑道:「好孩子,難為你說得齊全,不像他們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這幾個丫頭老婆之外,我就怕和別人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嚼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得我冒火,他們那裡知道?我們平兒先也是這麼著。我就問著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算美人兒了?說了幾遭兒,才好些兒了。」李紈笑道:「都像你潑辣貨才好!」鳳姐道:「這個丫頭就好。剛才這兩遭說話雖不多,口角兒就很剪斷10。」說著,又向小紅笑道:「明兒你伏侍我罷,我認你作乾女孩兒4。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
小紅聽了,「噗哧」一笑。鳳姐道:「你怎麼笑?你說我年輕,比你能大幾歲,就作你的媽了?你作春夢呢!你打聽打聽,這些人比你大的趕著我叫媽,我還不理呢!今兒抬舉了你了!」小紅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兒了,——我媽是奶奶的乾女孩兒,這會子又認我作乾女孩兒!」鳳姐道:「誰是你媽?」李紈笑道:「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的女孩兒。」鳳姐聽了,十分詫異,因說道:「哦!是他的丫頭啊!」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11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兒:一個天聾,一個地啞,那裡承望養出這麼個伶俐丫頭來!——你十幾了?」小紅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小紅道:「原叫『紅玉』,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只叫小紅了。」
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得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嫂子不知道,我和他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裡誰是誰,你替我好好兒的挑兩個丫頭我使。』他只管答應著;他饒12不挑,倒把他的女孩兒送給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紈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進來在先,你說在後,怎麼怨得他媽?」鳳姐也笑道:「既這麼著,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小紅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兒,也得見識見識。」剛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紈去了。小紅自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黛玉因夜間失寢,次日起來遲了,聞得眾姐妹都在園中作餞花會,恐人笑他痴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了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便笑道:「好妹妹,你昨兒告了我了沒有?叫我懸了一夜的心。」黛玉便回頭叫紫鵑:「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13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一面說,一面又往外走。
寶玉見他這樣,還認作是昨日晌午的事,那知晚間的這件公案?還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兒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門,一直找別的姐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自己猜疑:「看起這樣光景來,不像是為昨兒的事。——但只昨日我回來得晚了,又沒有見他,再沒有衝撞他的去處兒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隨後跟了來。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來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寶哥哥,你往這裡來,我和你說話。」寶玉聽說,便跟了他,離了釵玉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
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沒叫你嗎?」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道:「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來著。」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我。」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好輕巧玩意兒,替我帶些來。」
寶玉道:「我這麼逛去,城裡城外大廊大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緻東西,總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器,沒處撂的古董兒;再麼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那些作什麼!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兒,竹子根兒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子兒,就好了。我喜歡得了不得,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兒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幾吊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兩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有意思兒又不俗氣的東西,你多替我帶幾件來,我還像上回的鞋作一雙你穿,比那雙環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故事來了:一回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作的?』我那裡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的生日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麼了。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作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得抱怨得了不得:正經親兄弟,鞋塌拉襪塌拉的,沒人看見;且作這些東西!』」
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你說,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作鞋的人?環兒難道沒有份例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閑著沒事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他瞎氣。」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
探春聽說,一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下賤的見識。他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他忒昏聵得不像了!——還有笑話兒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買那些玩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就說是怎麼沒錢,怎麼難過。我也不理。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來,說我攢的錢,為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
正說著,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得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別人,且說體己14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因不見了黛玉,便知是他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他的氣息一息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他心裡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等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說著,只見寶釵約著他們往後頭去。寶玉道:「我就來。」等他二人去遠,把那花兒兜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
將已到了花冢,猶未轉過山坡,只聽那邊有嗚咽之聲,一面數落著,哭得好不傷心。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屋裡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15有誰憐?遊絲軟繫16飄春榭17,落絮18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19,愁緒滿懷無著處520;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柳絲榆莢21自芳菲22,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初壘成6,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7;獨把花鋤偷灑淚8,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23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24;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儂25底事26倍傷神?半為憐春27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儂此日9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10。天盡頭!何處有香丘28?未若錦囊29收艷骨,一坏30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31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32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3334!
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邊哭得自己傷心,卻不道這邊聽得早已痴倒了11。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校記
1.「二人只得掩住這話」,「掩住」原作「掩著」,從諸本改。
2.「你還睡覺呢」,「你」諸本作「姐姐」。
3.「就不服我們說了」,諸本作「把我們不放在眼裡了」。
4.「乾女孩兒」,諸本作「女兒」(脂本作「乾女兒」)。後同。
5.「愁緒滿懷無著處」,「著」諸本作「釋」。
6.「三月香巢初壘成」,「初」諸本作「已」。
7.「階前愁殺葬花人」,「愁」諸本作「悶」。
8.「偷灑淚」,諸本作「淚暗灑」。
9.「此日」,諸本作「脅下」。
10.「隨花飛到天盡頭」原作「隨到花飛天盡頭」,從諸本改。
11.「正是」至「痴倒了」三十字,諸本作「寶玉聽了不覺痴倒」八字。
■注釋
1 〔楊妃、飛燕〕 楊妃,即楊玉環;飛燕,即趙飛燕。她們都是古代著名美人。楊妃體胖,這裡指寶釵;飛燕體瘦,這裡指黛玉。
2 〔祭餞(ㄐㄧㄢˋ/jiàn)花神〕 以酒食祭花神。餞,以酒食送行;花神,據「淮南子‧天文訓」說「女夷」就是花神。
3 〔干旄(ㄇㄠˊ/máo)旌幢〕 干,盾牌。旄,以旄牛尾裝飾的旗杆,豎於車後,以為威儀;旌,用羽毛裝飾的旗;幢,類似傘形的儀仗。
4 〔爺們〕 「爺們」一詞有三義:一、泛稱男子;二、指丈夫;三、指「男主人」們。這裡是第三義。
5 〔金蟬脫殼〕 金蟬,昆蟲名,即知了。蟬變為成蟲時要脫去幼蟲的殼。比喻用計脫身。
6 〔管誰筋疼〕 不相干,不關痛癢。
7 〔沒理論〕 這裡如同說「不知道」、「沒打聽」或「沒談到」。
8 〔瘋〕 這裡是舊社會對女孩們自由放縱行動的用語,引申為一般的亂跑。
9 〔興頭〕 這裡作動詞用,相當於「高興」。
10 〔剪斷〕 這裡是果斷、決斷的意思。
11 〔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 比喻人的性格柔韌、沉默。
12 〔饒〕 這裡和「不但」同義。
13 〔獅子〕 石雕帶座小獅子,作頂門壓簾等用的。
14 〔體己〕 這裡是「知心話」的意思。
15 〔紅消香斷〕 花謝香絕。紅,以紅色代指花。
16 〔軟繫〕 柔軟地連接著。
17 〔榭(ㄒㄧㄝˋ/xiè)〕 臺上的房子。
18 〔落絮〕 飄落的柳花。絮,本意指棉花,因柳花輕柔似棉,故稱柳絮。
19 〔春暮〕 晚春。
20 〔無著處〕 沒有寄托感情的地方。著,寄托。
21 〔榆莢〕 即榆錢。
22 〔芳菲〕 芳香。
23 〔杜鵑〕 鳥名,傳說杜鵑聲悲,能啼出血來。
24 〔重門〕 一層一層的門。
25 〔儂〕 古代吳語稱「我」為儂。
26 〔底事〕 什麼事。底,相當於「何」。
27 〔憐春〕 愛惜春光。
28 〔香丘〕 丘,墳。因花香,故稱葬花的墳為香丘。
29 〔錦囊〕 有彩色花紋的絲袋。
30 〔一坏(ㄆㄟˊ/péi)淨土〕 一堆乾淨土。
31 〔污淖〕 髒污。污,臭水;淖,爛泥。
32 〔紅顏〕 指年輕女子。
33 〔譯文〕 風吹著凋謝的花兒漫天飛旋,
褪了紅色失了芳香有誰來哀憐?
柔軟的遊絲繫接在亭榭上飄蕩,
柳絮隨風吹來輕輕沾滿繡花門簾。
閨房中的少女惋惜這殘春景色,
這滿懷的憂愁又能向何處排遣;
手拿著花鋤走出繡房之門,
怎忍心在這飄落滿地的殘花上走來走去?
柳絮和榆錢只顧顯耀自己的芳香,
那管得桃花與李花正在飄零紛飛;
待到明年桃花李花雖說仍會開放,
可來年的閨房中啊還能有誰?
新春三月燕子噙來百花把窩兒剛剛壘成,
梁間的燕子啊你這樣糟蹋香花也太無情!
明年花開雖然可以啄食,
恐怕是佳人不在巢傾梁也空。
一年三百六十天啊!
寒風似刀嚴霜似劍無情地摧殘著花朵;
明媚的春光與艷麗的花朵又能多久,
良辰一過無影無蹤任飄泊。
花開容易見,花落難找尋,
愁壞了站在臺階前的葬花人;
我手拿著花鋤默默地流著眼淚,
淚水灑滿空枝現出斑斑血痕。
杜鵑啼乾了血淚默默地對著慘淡的黃昏,
我扛著花鋤歸去關上重重院門;
青冷的燈光照著牆壁人們剛剛睡下,
冷颼颼雨點敲窗被褥冰人。
要問我為什麼這樣傷心?
因為對春光我半是愛憐半是惱恨:
春光突然來臨使我喜愛而匆匆歸去又使我煩惱,
竟這樣悄悄地來臨卻又不察覺地歸去。
昨晚院外傳來陣陣悲涼的歌聲,
不知道是花兒的靈魂還是鳥兒的靈魂?
花魂和鳥魂都難以挽留,
你看那鳥兒默默無語花兒低頭含羞;
但願我今天能生出一雙翅膀,
隨著花兒飛到那天的盡頭。
天地的盡頭啊!
又那裡有埋葬這殘花的墳丘?
不如用錦囊收殮你的艷尸香骨,
讓一堆乾淨的黃土掩埋風流;
願你那高貴的身體潔淨地生來還是潔淨地逝去,
不要被拋在那骯髒的河溝。
花兒你今天死去有我來收葬,
但不知我這薄命人兒什麼時候命喪?
我今天把落花埋葬人們會笑我痴,
等我死時掩埋我的又知是誰呢?
請看凋殘的春色中花兒正在漸漸地飄去,
正像是閨中的少女漸近衰老死亡之時。
一旦春天過去少女衰老,
鮮花零落美人死去兩不相知!
34 〔簡評〕 「葬花辭」是「紅樓夢」韻文中的傑出之作,與「芙蓉女兒誄」相映生輝。曹雪芹在他的主要人物身上是不吝惜筆墨的。試想,如果沒有這些生動的辭和誄,黛玉、晴雯的形象恐怕就會大為減色了。
〔葬花辭〕 寫黛玉葬花,其實是寫她在埋葬自己的青春。林黛玉,美貌多情,嚮往婚姻自主,但卻天不從人願,而恨而終。「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她覺得孤獨,倍感淒涼;她看不到光明,找不到出路。她「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去找一個能夠葬身的「香丘」也辦不到。只能哀嘆「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情調是哀怨纏綿,悲觀絕望的。
然而,讀過「葬花辭」,人們並不責備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倒是頗為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欣賞她「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的高風亮節。
林黛玉是舊社會的人物,如果,今天還有人仿效這位弱不禁風的小姐的情調,而無病呻吟起來,那當然是十分可笑的了。
「葬花辭」充滿了詩情畫意。藝術形象是生動的。以「花謝花飛」比喻紅顏易老,意味深長;以「冷雨敲窗」寫孤淒之情,感情逼真;「花魂鳥魂」,想像奇特;「淨土掩風流」,口吻決絕如聞。
這是一篇情文並茂的詩作,後來的戲劇作家據以編戲演出,不是無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