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1寶玉呈才藻2
話說彼時有人回,工程上等著糊東西的紗綾,請鳳姐去開庫;又有人來回,請鳳姐收金銀器皿。王夫人並上房丫鬟等皆不得空兒。寶釵因說道:「咱們別在這裡礙手礙腳。」說著,和寶玉等便往迎春房中來。
王夫人日日忙亂,直到十月裡才全備了:監辦的都交清賬目;各處古董文玩,俱已陳設齊備;採辦鳥雀,自仙鶴、鹿、兔以及雞、鵝等,亦已買全,交於園中各處飼養;賈薔那邊也演出二三十齣雜戲來;一班小尼姑、道姑也都學會念佛誦經。於是賈政略覺心中安頓,遂請賈母到園中,色色斟酌,點綴妥當,再無些微不合之處,賈政才敢題本。本上之日,奉旨:「於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貴妃省親。」賈府奉了此旨,一發日夜不閑,連年也不能好生過了。
轉眼元宵在邇3,自正月初八,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何處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帶了許多小太監來各處關防,擋圍幕4,指示賈宅人員何處出入,何處進膳,何處啟事,種種儀注5。外面又有工部官員並五城兵馬司打掃街道,攆逐閑人。賈赦等監督匠人紮花燈烟火之類,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妝。此時園內1帳舞蟠龍,簾飛繡鳳,金銀煥彩,珠寶生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6,靜悄悄無一人咳嗽。賈赦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在榮府大門外,街頭巷口,用圍幕擋嚴。正等得不耐煩,忽見一個太監騎著匹馬來了,賈政接著,問其消息。太監道:「早多著呢!未初用晚膳,未正還到寶靈宮拜佛,酉初進大明宮領宴看燈方請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鳳姐聽了道:「既這樣,老太太和太太且請回房,等到了時候,再來也還不遲。」於是賈母等自便去了,園中俱賴鳳姐照料。執事人等,帶領太監們去吃酒飯,一面傳人挑進蠟燭,各處點起燈來。
忽聽外面馬跑之聲不一,有十來個太監,喘吁吁跑來拍手兒。這些太監都會意,知道是來了,各按方向站立。賈赦領合族子弟在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半日靜悄悄的。忽見兩個太監騎馬緩緩而來,至西街門下了馬,將馬趕出圍幕之外,便面西站立;半日又是一對,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對,方聞隱隱鼓樂之聲。一對對鳳翣龍旌7,雉8羽宮扇,又有銷金提爐,焚著御香,然後一把曲柄七鳳金黃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又有執事太監捧著香巾、繡帕、漱盂、拂塵等物。一隊隊過完,後面方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鵝黃繡鳳鑾輿,緩緩行來。
賈母等連忙跪下,早有太監過來,扶起賈母等來,將那鑾輿抬入大門往東一所院落門前,有太監跪請下輿更衣,於是入門,太監散去,只有昭容、彩嬪9等引著元春下輿。只見苑內各色花燈閃爍,皆係紗綾紮成,精緻非常。上面有一燈匾,寫著「體仁沐德」10四個字。元春入堂,更衣復出,上輿進園。只見園中香烟繚繞,花影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流。
卻說賈妃在轎內看了此園內外光景,因點頭嘆道:「太奢華過費了!」忽又見太監跪請登舟。賈妃下輿登舟,只見清流一帶,勢若遊龍,兩邊石欄上,皆係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得如銀光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卻用各色綢綾紙絹及通草為花,黏於枝上,每一株懸燈萬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11諸燈,亦皆係螺蚌羽毛作就的,上下爭輝,水天煥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又有各種盆景,珠簾繡幕,桂楫蘭橈,自不必說了。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門現著「蓼汀花漵」四字。
看官聽說:這「蓼汀花漵」及「有鳳來儀」等字,皆係上回賈政偶試寶玉之才,何至便認真用了?想賈府世代詩書,自有一二名手題詠,豈似暴富之家,竟以小兒語搪塞了事呢?只因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係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姐,寶玉為幼弟,賈妃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獨愛憐之。且同侍賈母,刻不相離。那寶玉未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元妃口傳教授了幾本書,識了數千字在腹中。雖為姐弟,有如母子。自入宮後,時時帶信出來與父兄說:「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憂。」眷念之心,刻刻不忘。前日賈政聞塾師讚他盡有才情,故於遊園時聊一試之,雖非名公大筆,卻是本家風味;且使賈妃見之,知愛弟所為,亦不負其平日切望之意。因此故將寶玉所題用了。——那日未題完之處,後來又補題了許多。
且說賈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好,何必『蓼汀』?」侍坐太監聽了,忙下舟登岸,飛傳與賈政,賈政即刻換了。彼時舟臨內岸,去舟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寫著「天仙寶境」四大字,賈妃命換了「省親別墅」四字。於是進入行宮12,只見庭燎繞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簾捲蝦鬚13,毯鋪魚獺14,鼎飄麝腦之香15,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
圖說:元春
賈妃乃問:「此殿何無匾額?」隨侍太監跪啟道:「此係正殿,外臣未敢擅擬。」賈妃點頭。禮儀太監請升座受禮,兩階樂起。二太監引赦政等於月臺下排班上殿,昭容傳諭曰:「免。」乃退。又引榮國太君及女眷等自東階升月臺上排班,昭容再諭曰:「免。」於是亦退。
茶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室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之。賈妃垂淚,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挽賈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滿心皆有許多話,但說不出,只是嗚咽對泣而已。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春、探春、惜春等,俱在旁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這時不說不笑,反倒哭個不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見!」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邢夫人忙上來勸解。賈母等讓賈妃歸坐,又逐次一一見過,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後東西兩府執事人等在外廳行禮。其媳婦丫鬟行禮畢2。賈妃嘆道:「許多親眷,可惜都不能見面!」
王夫人啟道:「現有外親薛王氏及寶釵黛玉在外候旨。外眷無職,不敢擅入。」賈妃即請來相見3。一時薛姨媽等進來,欲行國禮,元妃降旨免過,上前各敘闊別。又有原帶進宮的丫鬟抱琴等叩見,賈母連忙扶起,命入別室款待。執事太監及彩嬪昭容各侍從人等,寧府及賈赦那宅兩處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個小太監答應。母女姐妹,不免敘些久別的情景,及家務私情。
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行參等事。元妃又向其父說道:「田舍之家,齏鹽布帛,得遂天倫之樂16;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淚啟道:「臣草芥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徵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華,祖宗之遠德,鍾於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體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豈能報效萬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職17。伏願聖君萬歲千秋,乃天下蒼生之福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更祈自加珍愛,惟勤慎肅恭以侍上,庶不負上眷顧隆恩也。」賈妃亦囑以「國事宜勤,暇時保養,切勿記念」。
賈政又啟:「園中所有亭臺軒館,皆係寶玉所題;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請即賜名為幸。」元妃聽了寶玉能題,便含笑說道:「果進益了。」賈政退出。元妃因問:「寶玉因何不見?」賈母乃啟道:「無職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引進來。小太監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命他近前,攜手攬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尤氏鳳姐等上來啟道:「筵宴齊備,請賈妃遊幸。」元妃起身,命寶玉導引,遂同諸人步至園門前。早見燈光之中,諸般羅列,進園先從「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處,登樓步閣,涉水緣山,眺覽徘徊。一處處鋪陳華麗,一樁樁點綴新奇。元妃極加獎讚,又勸:「以後不可太奢了,此皆過分。」既而來至正殿,降諭免禮歸坐,大開筵宴,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紈、鳳姐等捧羹把盞。
元妃乃命筆硯伺候,親拂羅箋,擇其喜者賜名。因題其園之總名曰「大觀園」,正殿匾額云:「顧恩思義」18,對聯云: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生同感戴;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19。
又改題:「有鳳來儀」賜名「瀟湘館」。「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賜名「怡紅院」。「蘅芷清芬」賜名「蘅蕪院」。「杏帘在望」賜名「澣葛山莊」。正樓曰「大觀樓」。東面飛樓曰「綴錦樓」。西面敘樓4曰「含芳閣」。更有「蓼風軒」、「藕香榭」、「紫菱洲」、「荇葉渚」等名。匾額有「梨花春雨」、「桐剪秋風」、「荻蘆夜雪」等名。又命舊有匾聯不可摘去。於是先題一絕句云:
銜山20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21應錫22「大觀」23名24。
題畢,向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長於吟詠,姐妹輩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責,不負斯景而已,異日少睱,必補撰『大觀園記』併『省親頌』等文,以記今日之事。
妹等亦各題一匾一詩,隨意發揮,不可為我微才所縛。且知寶玉竟能題詠,一發可喜。此中瀟湘館蘅蕪院二處,我所極愛;次之怡紅院澣葛山莊:此四大處,必得別有章句題詠方妙。前所題之聯雖佳,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我當面試過,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寶玉只得答應了,下來自去構思。
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中,要算探春又出於姐妹之上,然自忖似難與薛林爭衡,只得隨眾應命。李紈也勉強作成一絕。賈妃挨次看姐妹們的題詠,寫道是:
曠性怡情25(匾額) 迎春
園成景物特精奇26,奉命27羞題額曠怡。誰信世間有此境,遊來寧不暢神思2829?
文采風流(匾額) 探春5
秀水明山6抱復迴30,風流31文采32勝蓬萊33。綠裁歌扇34迷芳草35,紅襯湘裙36舞落梅37。珠玉38自應傳盛世39,神仙40何幸下瑤臺41!名園一自42邀遊賞,未許凡人到此來43。
文章造化(匾額) 惜春
山水橫拖44千里外,樓臺高起五雲45中。園修日月光輝裡46,景奪47文章48造化功4950。
萬象爭輝(匾額) 李紈7
名園築就勢巍巍51,奉命多慚學淺微52。精妙一時言不盡,果然萬物有光輝53。
凝暉鍾瑞(匾額)54 薛寶釵
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高柳喜遷鶯出谷55,修篁56時待鳳來儀57。文風已著宸遊夕58,孝化應隆歸省時59。睿藻60仙才61瞻仰處,自慚何敢再為辭62?
世外仙源(匾額) 林黛玉
宸遊63增悅豫64,仙境別65紅塵。借得山川66秀,添來氣象新。香融金谷67酒,花媚玉堂人68。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69。
元妃看畢,稱賞不已,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姐妹所及。」原來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了一首五言律應命便罷了。
時寶玉尚未作完,才作了「瀟湘館」與「蘅蕪院」兩首,正作「怡紅院」一首,起稿內有「綠玉春猶捲」一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推他道:「貴人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才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又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分馳了?況且蕉葉之典故頗多,再想一個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汗說道:「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麼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可有出處?」寶釵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70,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下呢!——唐朝韓翊8詠芭蕉詩71頭一句:『冷燭無烟綠蠟乾』都忘了麼?」寶玉聽了,不覺洞開心意,笑道:「該死,該死!眼前現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師』了!從此只叫你師傅,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也悄悄的笑道:「還不快作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一面說笑,因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
寶玉續成了此首,共有三首。此時黛玉未得展才,心上不快。因見寶玉構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寶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因叫他抄錄前三首,卻自己吟成一律,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向寶玉跟前。寶玉打開一看,覺比自己作的三首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謄完呈上。元妃看道是:
有鳳來儀 寶玉
秀玉初成實72,堪宜待鳳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綠生涼73。迸砌防階水,穿簾礙鼎香74。莫搖分碎影,好夢正初長75。
蘅芷清芬
蘅蕪76滿靜苑77,蘿薜78助芬芳。軟襯三春79草,柔拖一縷香。輕烟迷曲徑,冷翠濕衣裳。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8081?
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82。綠蠟83春猶捲,紅妝84夜未眠。凭欄垂絳袖85,倚石護清烟。對立東風裡,主人應解憐86。
杏帘在望
杏帘87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88荇89鵝兒水,桑榆燕子梁90。一畦91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飢餒92,何須耕織忙9394?
元妃看畢,喜之不盡,說:「果然進益了!」又指「杏帘」一首為四首之冠,遂將「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又命探春將方才十數首詩,另以錦箋謄出,令太監傳與外廂。賈政等看了,都稱頌不已。賈政又進「歸省頌」。元妃又命以瓊酪金膾95等物,賜與寶玉並賈蘭。——此時賈蘭尚幼,未諳諸事,只不過隨母依叔行禮而已。
那時賈薔帶領一班女戲子在樓下,正等得不耐煩,只見一個太監飛跑下來,說:「作完了詩了,快拿戲單來!」賈薔忙將戲目呈上,——並十二個人的花名冊子。少時,點了四齣戲:第一齣,「豪宴」;第二齣,「乞巧」;第三齣,「仙緣」;第四齣,「離魂」96。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一個個歌有裂石之音97,舞有天魔之態98,雖是裝演的形容,卻作盡悲歡的情狀。
剛演完了,一個太監托著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連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齣戲,不拘那兩齣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作「遊園」「驚夢」99二齣。齡官自為此二齣非本角之戲,執意不從,定要作「相約」「相罵」100二齣。賈薔扭不過他,只得依他作了。元妃甚喜,命:「莫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額外賞了兩疋宮綢,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之類。然後撤筵,將未到之處,復又遊玩。忽見山環佛寺,忙盥手進去焚香拜佛,又題一匾云:「苦海慈航101」;又額外加恩與一班幽尼女道。
少時,太監跪啟:「賜物俱齊,請驗按例行賞。」乃呈上略節。元妃從頭看了無話,即命照此而行。太監下來,一一發放。原來賈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貴長春」宮緞四疋,「福壽綿長」宮紬四疋,紫金「筆錠如意」錁十錠,「吉慶有餘」銀錁十錠。邢夫人等二份,只減了如意、拐、珠四樣。賈敬、賈赦、賈政等每份御製新書二部,寶墨二匣,金銀盞各二隻,表禮按前。寶釵黛玉諸姐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寶玉和賈蘭是金銀項圈二個,金銀錁二對。尤氏、李紈、鳳姐等皆金銀錁四錠,表禮四端。另有表禮二十四端,清錢五百串,是賞與賈母王夫人及各姐妹房中奶娘眾丫鬟的。賈珍、賈璉、賈環、賈蓉等皆是表禮一端,金銀錁一對。其餘彩緞百疋,白銀千兩,御酒數瓶,是賜東西兩府及園中管理工程、陳設、答應102及司戲、掌燈諸人的。外又有清錢三百串,是賜廚役、優伶、百戲、雜行人等的。
眾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啟道:「時已丑正三刻,請駕回鑾。」元妃不由得滿眼又滴下淚來,卻又勉強笑著,拉了賈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再四叮嚀:「不須記掛,好生保養!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盡容易的,何必過悲?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不可如此奢華糜費了。」賈母等已哭得哽噎難言。元妃雖不忍別,奈皇家規矩,違錯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輿去了。這裡眾人好容易將賈母勸住,及王夫人攙扶出園去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校記
1.「此時園內」原作「大觀園內」,從王本、金本改。
2.「其媳婦丫鬟行禮畢」,脂本作「及兩府掌家事媳婦丫鬟行禮畢」。
3.「賈妃即請來相見」,「即」王本、金本作「命」。
4.「西面敘樓」,「敘」脂本作「斜」。
5.脂本作「李紈」。
6.「秀水明山」,「明」原作「名」,從藤本、王本、脂本改。
7.脂本作「接春」。
8.「韓翊」,諸本同。按韓翊一作韓翃,各書歧出。一說,「冷燭無烟綠蠟乾」係錢珝詩,非韓翊。今姑存原文。
■注釋
1 〔天倫樂〕 父母、兒女在一起,非常快樂。倫,稱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2 〔呈才藻〕 顯露文才。
3 〔元宵在邇(ㄦˇ/ěr)〕 元宵節就在眼前了。邇,近的意思。
4 〔擋圍幕〕 用布幔幛圍繞遮蔽。也說「撒圍幕」。
5 〔儀注〕 傳統禮節。
6 〔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 香爐裡燒著用各種香料配製的香,花瓶裡插著鮮艷的四季花。長春,即長春花,月季花的別名。
7 〔鳳翣(ㄕㄚˋ/shà)龍旌〕 鳳翣,用羽毛編織成的大扇;旌,繡著龍形圖案的旗子。
8 〔雉(ㄓˋ/zhì)〕 野雞。
9 〔昭容、彩嬪〕 古代宮廷中「女官」名稱。
10 〔體仁沐德〕 體驗到仁愛,沐浴著恩德。頌詞。
11 〔荷荇鳧鷺(ㄒㄧㄥˋㄈㄨˊㄌㄨˋ/xìng fúlù)〕野鴨水鳥在蓮花水草中遊樂。荇,水草;鳧,野鴨;鷺,水鳥。
12 〔行宮〕 帝王、皇后外出時臨時居住的宮殿。
13 〔蝦鬚〕 是用很細的竹絲編的簾子。
14 〔毯鋪魚獺(ㄊㄚˇ/tǎ)〕鋪著用水獺皮作的毯子。魚獺,又名水獺,穴居水邊,善於捕魚,皮毛珍貴。
15 〔麝腦之香〕 麝,麝香;腦,龍腦,也叫冰片。
16 〔田舍之家,齏(ㄐㄧ/jī)鹽布帛,得遂天倫之樂〕 田舍,本指農家屋舍,此處泛指一般人家,與宮廷相對而言;齏,切碎的鹹菜,齏鹽,泛指粗茶淡飯;布帛,棉織品和絲織品的總稱,這裡指布衣;遂,如願享受。這幾句話的意思是,一般人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布衣,卻能夠如願享受家人團聚的歡樂。它表達了元春對宮廷生活的厭棄和說不出的苦衷。
17 〔朝乾夕惕,忠於厥職〕 朝乾夕惕,從早到晚小心翼翼地努力工作。乾,指作事勤懇,自強不息;忠於厥職,忠於自己的職守。厥,相當於文言文裡的「其」,即他的。賈政這話是向朝廷表忠心的。
18 〔顧恩思義〕 思念恩義。顧,念。
19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生同感戴;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 啟宏慈,大開慈悲;赤子、蒼生,指老百姓;垂,頒下;曠典,盛大典禮。這句話意思是說,皇帝大開慈悲,老百姓都感恩戴德,頒布舉行這盛大的典禮,普天下都受到恩寵。
20 〔銜山〕 含山。
21 〔芳園〕 景色美好的林園。
22 〔錫〕 賜給。
23 〔大觀〕 萬千景象,十分美好。
24 〔譯文〕 含青山繞綠水建造精工,
多少工夫才能修築成功!
天地美景融為一體,
美好園林應賜「大觀園」名稱。
25 〔曠性怡情〕 這是匾額的名稱,詩的第二句縮寫為「曠怡」,意思是心胸開闊、精神愉快。
26 〔特精奇〕 特別精巧神奇。
27 〔奉命〕 遵奉元妃的命令題詠。
28 〔寧不暢神思〕 怎能不精神舒暢,心曠神怡!
29 〔譯文〕 大觀園景物特別神奇精美,
我遵命題詠「曠怡」匾因才疏而感愧。
世間有此仙境有誰相信,
到此遊覽怎不令人心醉?
30 〔抱復迴〕 形容山水環抱而又縈迴曲折。
31 〔風流〕 這裡指大觀園結構布局的幽雅風格。
32 〔文采〕 原指景物的花紋、色彩,這裡指大觀園山光水色的美麗。
33 〔勝蓬萊〕 傳說渤海中有三座神山,叫蓬萊、方丈、瀛洲。這裡說,大觀園中的風景比蓬萊仙山還美好。
34 〔綠裁歌扇〕 用綠綢裁剪成的舞扇。
35 〔迷芳草〕 歌扇舞動像碧草連綿,迷離一片。
36 〔紅襯湘裙〕 用紅緞子襯托,用湖南湘繡製成的衣裙。
37 〔舞落梅〕 舞裙翩翩,如落梅飄飛,五彩繽紛。
38 〔珠玉〕 文人雅士對別人詩文的稱讚之詞,這裡是對元春題詞的恭維。
39 〔盛世〕 太平盛世。這是粉飾太平的話。
40 〔神仙〕 指貴妃賈元春。
41 〔瑤臺〕 傳說神仙西王母居住的地方。此指皇妃居住的地方。
42 〔一自〕 自從。
43 〔譯文〕 清秀的山水曲折縈迴,
美麗的風光勝過蓬萊。
舞動綠綢歌扇如碧草連緜,
湘繡舞裙翩翩像紛飛的落梅。
珠玉般的題詞應流傳盛世,
貴妃幸臨就像神仙降下瑤臺!
娘娘遊賞過的地方便成仙境,
從此再也不許凡人到來。
44 〔橫拖〕 從旁延伸,綿延不斷。千里外,形容由於建築精巧,大觀園的山水給人以尺幅千里、意境深遠之感。
45 〔五雲〕 五色彩雲,是所謂祥瑞之雲。
46 〔園修句〕 大觀園修建在日月光輝之中。這裡含有為元春歌功頌德的意思。即大觀園修建在皇妃的恩澤榮光之中。
47 〔景奪〕 景色勝過。奪,爭、勝過。
48 〔文章〕 文采。指大觀園裡華麗的鋪陳,錯綜的布局。
49 〔造化功〕 自然界的創造力。這句意思是說,園景巧奪天工。
50 〔譯文〕 山水如畫構成深遠的意境,
樓閣高聳在五彩祥雲之中。
大觀園沐浴著日月的光輝,
奇妙的景色真是巧奪天工。
51 〔勢巍巍〕 氣勢高大雄偉。
52 〔學淺微〕 才學淺薄。
53 〔譯文〕 名園築成氣勢雄偉,
奉命題詩深愧學識淺微。
景色的精妙一時說不完,
貴妃幸臨果然萬物生輝。
54 〔凝暉鍾瑞〕 凝、鍾,都是聚集的意思。暉,日光;瑞,祥瑞。意思是,光輝和祥瑞都聚集到大觀園裡了。
55 〔遷鶯出谷〕 「詩‧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喬木,高樹。黃鶯從深谷中遷到高樹上。所以後來用「鶯遷」、「喬遷」祝賀人的遷居或升遷。薛寶釵用這個典故來祝賀賈元春晉封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
56 〔修篁(ㄏㄨㄤˊ/huáng)〕 修,長;篁,竹田、竹林,這裡指竹子。
57 〔鳳來儀〕 (詳見十七回注釋)這裡薛寶釵恭維賈元春像鳳凰一樣降臨大觀園。
58 〔文風句〕 文風,本指文章的風氣,這裡指朝廷所謂文明教化之風,即「詩書六藝」和「禮樂制度」。著,顯著。宸(ㄔㄣˊ/chén)遊,皇帝的巡遊,這裡指元春的遊賞。
59 〔孝化句〕 元春的歸省時刻,傳統的孝道,應更加隆盛。孝化,使孝道成為一種社會風氣。隆,隆盛。
60 〔睿(ㄖㄨㄟˋ/ruì)藻〕 睿,深明事理;藻,詞藻。過去文人稱帝妃的文章叫「睿藻」。這裡指賈元春題大觀園的詩。
61 〔仙才〕 神仙般的才華。這裡指元春的才華。
62 〔譯文〕 美麗的大觀園建築在京城以西,
陽光燦爛祥雲五彩籠罩下千珍百奇。
高高的楊柳喜迎從深谷遷出的黃鶯,
長長的翠竹等待著鳳凰的棲息。
娘娘遊賞之夜詩書禮樂已是發揚昭著,
貴妃省親時刻孝道教化更加昌盛普及。
在這裡瞻仰著賢德妃的天才詩章,
自愧學識淺薄怎敢再寫詩填詞?
63 〔宸(ㄔㄣˊ/chén)遊〕 宸,北辰所居,因以稱帝王的宮殿。又引申為王位,這裡指代元妃。
64 〔悅豫〕 喜悅歡樂。
65 〔別〕 區別。此處指仙境和人間截然不同。
66 〔山川〕 指大觀園中的山水。
67 〔金谷〕 即金谷園,晉代官家富豪石崇的花園,在今河南省洛陽縣西北。
68 〔玉堂人〕 此指元春。玉堂,白玉堂,泛指妃嬪居住的宮殿。
69 〔譯文〕 貴妃來遊幸增添了無限歡欣,
大觀園似仙境不同人間紅塵。
憑藉著青山綠水的秀麗,
萬千氣象更加煥然一新。
金谷美酒浸透芳草香氣,
鮮花兒向宮中美人獻媚。
什麼福氣受到皇妃的恩寵,
龍車鳳輦來往頻頻。
70 〔金殿對策〕 指殿試,由皇帝主考的考試。對策,應考的人對答皇帝有關政治、經濟的策問。寶釵說這句話,表明她時刻不忘把寶玉引到科舉考試、仕途經濟的路上去。
71 〔唐朝韓翊詠芭蕉詩〕 唐代詩人錢珝(ㄒㄩˇ/xǔ,書中誤作韓翊)詩「未展芭蕉」:「冷燭無烟綠蠟乾,芳心猶捲怯春寒。」寶玉的「綠蠟春猶捲」一句,即從這兩句剪裁而成。
72 〔秀玉句〕 美好的綠竹。秀,美好;玉,綠玉,竹子的別名。實,竹子結的果實,傳說鳳凰專吃竹實。
73 〔竿竿二句〕 竿竿,竹竿;青欲滴,青翠得好像要滴水。个个,指竹葉,竹葉的形狀像「个」字;綠葉蔥綠得使人覺得有涼意。這兩句極力描寫竹子的青翠。
74 〔迸砌二句〕 迸,濺;砌,石砌的臺階;防,阻擋。礙,妨礙;鼎香,香爐裡的烟香。這兩句極力描寫竹林的茂密。
75 〔譯文〕 秀美的竹子剛剛結實,
正好款待尊貴的鳳凰。
竿竿竹子青翠欲滴,
片片竹葉濃綠生涼。
竹林擋住濺到臺階上的泉水,
密葉阻礙穿簾飄散的烟香。
莫搖碎那斑斑點點的竹影,
甜蜜的夢境正美好而久長。
76 〔蘅蕪〕 蘅,即杜蘅,香草。這裡泛指杜蘅一類的香草。
77 〔苑〕 原指養禽獸的園子,這裡指林園——大觀園。
78 〔蘿薜〕 即女蘿、薜荔,都是植物名。
79 〔三春〕 孟春、仲春、季春合稱為「三春」,即農曆一月、二月、三月。此處泛指春天。
80 〔誰謂「池塘」曲二句〕 據「南史‧謝靈運傳」:謝靈運的族弟謝惠連很有才華。有一次,謝靈運想寫詩,整天構思也沒寫成,夜間忽然夢見了謝惠連,就得到了「池塘生春草」的佳句。誰謂,誰說。全句的意思是,誰說「池塘生春草」的詩句,是謝靈運從夢中得到的呢?賈寶玉認為,好詩是觸景生情產生的,而不是作夢得來的。
81 〔譯文〕 杜蘅香草生滿寧靜的林苑,
攀繞的女蘿薜荔又添芬芳。
軟綿的枝葉襯托著春光融融的綠草,
柔和拖蔓的花條散播著脈脈清香。
彎曲的小路瀰漫著輕淡的烟霧,
綠葉上的露珠沾濕行人的衣裳。
誰說「池塘生春草」的佳句,
是謝靈運得自酣暢的夢鄉?
82 〔嬋娟〕 姿態美好。這裡指芭蕉的姿態和海棠的顏色極為美好。
83 〔綠蠟〕 指芭蕉。芭蕉葉綠,在未展開時像綠蠟。
84 〔紅妝〕 本指年輕女子,此指海棠。蘇軾「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85 〔絳(ㄐㄧㄤˋ/jiàng)袖〕 絳,深紅色。這裡比喻低垂的花朵,猶如下垂的紅色衣袖。
86 〔譯文〕 幽深的庭院終日寂靜,
對對花枝姿態特別嬌艷。
綠色芭蕉在春光中半舒半捲,
紅色海棠開得徹夜不眠。
艷麗的花朵如憑欄垂下的紅袖,
挺立的芭蕉像倚石聳立守護雲烟。
紅綠相間在春風中爭芳,
主人應懂得加意愛憐。
87 〔杏帘〕 也叫酒旗。因多用杏黃色,所以叫杏帘。
88 〔菱〕 水生植物菱角。
89 〔荇(ㄒㄧㄥˋ/xìng)〕 水生植物萍草之類。
90 〔桑榆燕子梁〕 燕子把桑樹榆樹當屋梁,來回飛翔和停棲。
91 〔畦(ㄑㄧˊ/qí)〕 有土埂圍著的小田塊。
92 〔餒(ㄋㄟˇ/něi)〕 飢餓。
93 〔譯文〕 杏黃酒旗招人暢飲美酒,
隱隱在望遠處有座山莊。
鵝兒在菱角浮萍中游動,
燕子在桑樹榆樹上棲翔。
一畦春韭嫩綠生長,
十里水田稻花正香。
太平盛世沒有飢荒,
耕田織布何必匆忙?
94 〔簡評〕 「大觀園題詠」十一首,是元妃遊賞大觀園時的「頌聖應酬」之作。
在「大觀園題詠」中,全面描繪了園中豪華的景象,堆砌著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詞藻,同時也表現了不同人物的思想感情和性格特點。薛寶釵、探春、李紈等,在「應制詩」中熱烈地頌揚皇恩雨露,表達了他們對朝廷的感戴。林黛玉的「世外仙源」等二首,表達了她坦蕩蕩,不隨流俗的內心世界,但也有為皇帝、貴妃歌功頌德的地方。賈寶玉「有鳳來儀」等三首詩則不寫感恩戴德的詞藻,這正是他率真性格的流露。
95 〔瓊酪(ㄌㄠˋ/lào)金膾(ㄎㄨㄞˋ/kuài)〕 指精美的食品。酪,用動物乳汁作的食品;膾,細切的肉。
96 〔「豪宴」等劇目〕 「豪宴」是「一捧雪」的一齣;「乞巧」是「長生殿」的一齣,即「密誓」;「仙緣」是「邯鄲夢」的一齣,通作「仙圓」;「離魂」是「牡丹亭」的一齣。下文「遊園」「驚夢」也是「牡丹亭」的劇目。「相約」「相罵」是「釵釧記」的兩齣,寫一個丫鬟跟老夫人拌嘴的故事。
97 〔裂石之音〕 比喻歌聲清脆、響亮。
98 〔天魔之態〕 唐代有一種舞樂,名叫「天魔舞」。這裡藉以形容舞姿的優美。
99 〔「遊園」「驚夢」〕 湯顯祖雜劇「牡丹亭」中只有「驚夢」一齣,演出本改為「遊園」和「驚夢」兩齣,寫杜麗娘在夢中與柳夢梅相會的故事。
100 〔「相約」「相罵」〕 是明代月榭主人「釵釧記」中的兩齣。「釵釧記」寫的是皇甫吟和史碧桃悲歡離合的故事。
101 〔慈航〕 佛教認為佛、菩薩以大慈大悲救渡眾生出「生死苦海」,有如舟航,故名慈航。
102 〔答應〕 本是明代近侍太監和清代宮女的一種稱號,這裡代指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