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1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話說寶玉見晴雯將雀裘補完,已使得力盡神危,忙命小丫頭子來替他捶著,彼此捶打了一會。歇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門,只叫:「快請大夫。」一時王大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浮微縮起來?敢是吃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輕了;這汗後失調養,非同小可。」一面說,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邪諸藥減去,倒添伏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寶玉一面忙命人煎去,一面嘆說:「這怎麼處?倘或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二爺,你幹你的去罷!那裡就得了癆病了呢?」
寶玉無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說身上不好,就回來了。晴雯此症雖重,幸虧他素昔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人,再者素昔飲食清淡,飢飽無傷的。這賈宅中的秘法:無論上下,只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主,次則服藥調養。故於前一日病時,就餓了兩三天,又謹慎服藥調養,如今雖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幾日,便漸漸的好了。近日園中姐妹皆各在房中吃飯,炊爨2飲食甚便,寶玉自能要湯要羹調停,不必細說。
襲人送母殯後,業已回來,麝月便將墜兒一事、並晴雯攆逐出去、也曾回過寶玉等語,一一的告訴襲人。襲人也沒說別的,只說:「太性急了。」
只因李紈亦因時氣感冒;邢夫人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過去朝夕侍藥;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娘、李紋、李綺家去住幾天1;寶玉又見襲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又未大癒:因此詩社一事,皆未有人作興,便空了幾社。
當下已是臘月,離年日近,王夫人和鳳姐兒治辦年事。王子騰升了九省都檢點3,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4,協理軍機,參贊朝政5,不提。
且說賈珍那邊開了宗祠,著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6;又打掃上屋,以備懸供遺真影像7。此時榮寧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這日,寧府中尤氏正起來,同賈蓉之妻打點送賈母這邊的針線禮物,正值丫頭捧了一茶盤壓歲錁子8進來,回說:「興兒回奶奶: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裡頭成色不等,總傾9了二百二十個錁子。」說著遞上去。尤氏看了一看,只見也有梅花氏的,也有海棠氏的,也有「筆錠如意」的,也有「八寶聯春」的。尤氏命:「收拾起來,就叫興兒將銀錁子快快交了進來。」丫鬟答應去了2。
一時賈珍進來吃飯,賈蓉之妻迴避了。賈珍因問尤氏:「咱們春祭10的恩賞可領了不曾?」尤氏道:「今兒我打發蓉兒關去了。」賈珍道:「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關了來,給那邊老太太送過去,置辦祖宗的供,上領皇上的恩,下則是托祖宗的福。咱們那怕用一萬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有體面,又是沾恩錫福。除咱們這麼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兒家,要不仗著這銀子,拿什麼上供過年?真正皇恩浩蕩,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這話。」
二人正說著,只見人回:「哥兒來了。」賈珍便命:「叫他進來。」只見賈蓉捧了一個小黃布口袋進來,賈珍道:「怎麼去了這一日?」賈蓉陪笑回說:「今兒不在禮部11關領了,又在光祿寺12庫上。因又到了光祿寺,才領下來了。光祿寺3老爺們都說,問父親好,多日不見,都著實想念。」賈珍笑道:「他們那裡是想我?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東西,就是想我的戲酒了!」一面說,一面瞧那黃布口袋,上有封條,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那一邊又有禮部祠祭司的印記。一行小字,道是:「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恩賜永遠春祭賞共二分,淨折銀若干兩,某年月日,龍禁尉候補13侍衛賈蓉當堂領訖。值年寺丞14某人。」下面一個朱筆花押15。
賈珍看了,吃過飯,盥漱畢,換了靴帽,命賈蓉捧著銀子跟了來,回過賈母王夫人,又至這邊,回過賈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銀子,命將口袋向宗祠大爐內焚了。又命賈蓉道:「你去問問你那邊二嬸娘,正月裡請吃年酒的日子擬了沒有?若擬定了,叫書房裡明白開了單子來,咱們再請時,就不能重複了。舊年不留神,重了幾家;人家不說咱們不留心,倒像兩家商議定了,送虛情怕費事的一樣。」
賈蓉忙答應去了,一時,拿了請人吃年酒的日期單子來了。賈珍看了,命:「交給賴升去看了,請人別重了這上頭的日子。」因在廳上看著小廝們抬圍屏,擦抹几案金銀供器。只見小廝手裡拿著一個稟帖16,並一篇賬目,回說:「黑山村烏莊頭17來了。」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賈蓉接過稟帖和賬目,忙展開捧著,賈珍倒背著兩手,向賈蓉手內看去。那紅稟上寫著:「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賈珍笑道:「莊家人有些意思。」賈蓉也忙笑道:「別看文法,只取個吉利兒罷。」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只見上面寫著:
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麅子五十隻,暹豬18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19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百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隻,風雞、鴨、鵝二百隻,野雞野貓20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21乾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乾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擔,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秔4五十斛,雜色粱穀各五十斛22,下用常米一千擔,各色乾菜一車,外賣粱穀牲口各項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玩意兒:活鹿兩對,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賈珍看完,說:「帶進他來。」一時只見烏進孝進來,只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命人拉起他來,笑說:「你還硬朗5?」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得慌。他們可都不是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以放心了。」賈珍道:「你走了幾日?」烏進孝道:「回爺的話: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得很,耽擱了幾日。雖走了一個月零兩日,日子有限,怕爺心焦,可不趕著來了!」
賈珍道:「我說呢,怎麼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臺23來了。」烏進孝忙進前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接連著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六日;九月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並不敢說謊。」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銀子來,這夠作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潦,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叫別過年了!」烏進孝道:「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裡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是這些東西,不過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飢荒24打呢!」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倒可已6,沒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我受用些就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裡,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裡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
烏進孝笑道:「那府裡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呢?」賈珍聽了,笑向賈蓉等道:「你們聽聽,他說的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25海沿子上的人,那裡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我們不成?他心裡縱有這心,他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7,按時按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玩意兒。就是賞,也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一千多兩銀子,夠什麼?這二年,那一年不賠出幾千兩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8。再二年,再省一回親,只怕就精窮了!」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客老實人;『外明不知裡暗的事』,『黃柏木作了磬槌子,——外頭體面裡頭苦』!」
賈蓉又說又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二嬸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那又是鳳姑娘的鬼,那裡就窮到如此?他必定是見去路大了,實在賠得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項的錢,先設出這法子來,使人知道,說窮到如此了。我心裡卻有個算盤,還不至此田地。」說著,便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這裡賈珍吩咐將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來,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裡來,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餘者派出等第,一份一份的堆在月臺26底下;命人將族中子姪喚來,分給他們。接著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給賈珍之物。賈珍看著收拾完備供器,靸著鞋,披著一件猞猁猻27大皮襖,命人在廳柱下石階上太陽中,鋪了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28,閑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過來,說道:「你作什麼也來了?誰叫你來的?」賈芹垂手回說:「聽見大爺這裡叫我們領東西,我沒等人去就來了。」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閑著無事沒進益的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閑著,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那府裡管事,家廟裡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份例外,這些和尚的份例銀錢都從你手裡過,你還來取這個來!也太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個手裡使錢辦事的?先前你說沒進益9,如今又怎麼了?比先倒不像了?」賈芹道:「我家裡原人口多,費用大。」賈珍冷笑道:「你又支吾我!你在家廟裡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那裡,自然是爺了,沒人敢抗違你。你手裡又有了錢,離著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這會子花得這個形象,你還敢領東西來!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29去才罷!等過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說,換回你來10。」賈芹紅了臉,不敢答言。人回:「北府王爺送了對聯荷包來了。」賈珍聽說,忙命賈蓉:「出去款待,只說我不在家。」賈蓉去了。
這裡賈珍攆走賈芹,看著領完東西,回屋與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11。至次日更忙,不必細說。
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30,煥然一新12。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垂門13,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燭,點得兩條金龍一般。次日由賈母有封誥31者,皆按品級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眾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候,然後引入宗祠。
且說寶琴是初次進賈祠觀看,一面細細留神,打量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面懸一匾,寫著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特晉爵太傅32前翰林掌院事33王希獻書」,兩邊有一副長聯,寫道: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34。
也是王太傅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月臺上設著古銅鼎彝35等器14。抱廈前面懸一塊九龍金匾,寫道:「星輝輔弼」36,乃先皇御筆37。兩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勛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38。
也是御筆。五間正殿前,懸一塊鬧龍39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40。旁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41念寧榮42。
俱是御筆。裡邊燈燭輝煌,錦幛繡幕,雖列著些神主,卻看不真。
只見賈府人分了昭穆43,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墊15,守焚池。青衣44樂奏,三獻爵,興拜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眾人圍隨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帳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著榮寧二祖遺像16,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像。
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站列,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17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下賈敬手中。賈蓉係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裡,每賈敬捧菜至,傳於賈蓉,賈蓉便傳於他媳婦,又傳於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與王夫人;王夫人傳與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出去,歸入賈芹階位之首。當時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得無一些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噹,金鈴玉珮18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沓45之響。
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尤氏上房地下,鋪滿紅氈,當地放著象鼻三足泥鰍鎏金琺瑯大火盆,正面炕上鋪著新猩紅氈子,設著大紅彩繡「雲龍捧壽」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19。請賈母上去坐了。兩邊又鋪皮褥,請賈母一輩的兩三位妯娌坐了。這邊橫頭排插46之後小炕上,也鋪了皮褥,讓邢夫人等坐下。地下兩面相對十二張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張椅下一個大銅腳爐,讓寶琴等姐妹坐。尤氏用茶盤親捧茶與賈母,賈蓉媳婦捧與眾老祖母,然後尤氏又捧與邢夫人等,賈蓉媳婦又捧與眾姐妹。鳳姐李紈等只在地下伺候。
茶畢,邢夫人等便先起身來侍賈母吃茶。賈母與年老妯娌們閑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兒忙上去攙起來20。尤氏笑回說:「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面,用過晚飯再過去。果然我們就不濟鳳丫頭了?」鳳姐兒攙著賈母笑道:「老祖宗走罷,咱們家去吃去,別理他。」賈母笑道:「你這裡供著祖宗,忙得什麼兒似的,那裡還擱得住我鬧?況且我每年不吃,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來,我吃不了,留著明兒再吃,豈不多吃些?」說得眾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當人夜裡坐著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應了。一面走出來,至暖閣前,尤氏等閃過屏風,小廝們才領轎夫,請了轎出大門,尤氏亦隨邢夫人等回至榮府。這裡轎出大門,這一條街上,東一邊設立著寧國公的儀仗47執事樂器,西一邊設立著榮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21。
一時來至榮府,也是大門正門一直開到裡頭。如今便不在暖閣下轎了,過了大廳,轉彎向西,至賈母這邊正廳上下轎。眾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堂中間,亦是錦裀繡屏,煥然一新。當地火盆內焚著松柏香、百合草。賈母歸了坐,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忙起身要迎,只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吃茶去後,賈母只送至內儀門就回來。歸了正坐,賈敬賈赦等領了諸子弟進來,賈母笑道:「一年家難為你們,不行禮罷。」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過了禮;左右設下交椅,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女、小廝、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然後散了壓歲錢並荷包金銀錁等物。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48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身,進內間更衣,眾人方各散出。
那晚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大觀園正門上挑著角燈,兩旁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打扮得花團錦簇。一夜人聲雜沓,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
至次日五鼓,賈母等人按品上妝,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領宴回來,又至寧府祭過列祖,方回來。受禮畢,便換衣歇息。所有賀節來的親友,一概不會,只和薛姨媽李嬸娘二人說話隨便,或和寶玉寶釵等姐妹趕圍棋摸牌作戲22。
王夫人和鳳姐天天忙著請人吃年酒,那邊廳上和院內皆是戲酒,親友絡繹不絕。一連忙了七八天,才完了,早又元宵將近,寧榮二府皆張燈結綵。十一日是賈赦請賈母等,次日賈珍又請賈母,王夫人和鳳姐兒也連日被人請去吃年酒,不能勝記。
至十五這一晚上,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幾席酒,定一班小戲,滿掛各色花燈,帶領榮寧二府各子姪孫男孫媳等家宴。賈敬素不飲酒茹葷49,因此不去請他,——十七日祀祖已完,他就出城修養;就是這幾天在家,也只靜室默處,一概無聞,不在話下。賈赦領了賈母之賞,告辭而去。賈母知他在此不便,也隨他去了。
賈赦到家中,和眾門客賞燈吃酒,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樂與這裡不同。
這裡賈母花廳上擺了十來席酒,每席旁邊設一几,几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23,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點綴著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放著舊窯十錦小茶杯,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紗透繡花草詩字的纓絡24。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綴著「歲寒三友」、「玉堂富貴」等鮮花25。上面兩席是李嬸娘薛姨媽坐,東邊單設一席,乃是雕虁龍護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上設一個輕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著茶碗、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
賈母歪在榻上,和眾人說笑一回,又取眼鏡向戲臺上照一回,又說:「恕我老了骨頭疼,容我放肆些,歪著相陪罷。」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著美人拳50捶腿。榻下並不擺席面,只一張高几,設著高架纓絡、花瓶、香爐等物,外另設一小高桌,擺著杯箸26。在旁邊一席,命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著。每饌果菜來,先捧給賈母看,喜則留在小桌上,嘗嘗,仍撤了放在席上27,——只算他四人跟著賈母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邊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的媳婦;西邊便是寶釵、李紋、李綺、岫烟、迎春姐妹等。
兩邊大梁上掛著聯三聚五玻璃彩穗燈,每席前豎著倒垂荷葉一柄,柄上有彩燭插著。這荷葉乃是洋鏨琺瑯28活信,可以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照著看戲,分外真切。窗槅門戶,一齊摘下,全掛彩穗各種宮燈。廊檐內外及兩邊遊廊罩棚,將羊角、玻璃、戳紗、料絲51、或繡、或畫、或絹、或紙諸燈掛滿。廊上幾席,就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等。
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有年老的,懶於熱鬧;有家內沒有人,又有疾病淹留,要來竟不能來;有一等妒富愧貧,不肯來的29;更有憎畏鳳姐之為人,賭氣不來的;更有羞手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中雖多30,女眷來者,不過賈藍之母婁氏帶了賈藍來。男人只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四個——現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不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熱鬧的。
當下又有林之孝的媳婦,帶了六個媳婦,抬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著一條紅氈,放著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繩串穿著31,每二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家的叫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娘的席下,將一張送至賈母榻下。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素知規矩,放下桌子,一併將錢都打開,將紅繩抽去,堆在桌上。
此時唱的「西樓會」52,正是這齣將完,于叔夜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3253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裡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說畢,引得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說:「這孩子才九歲了。」賈母笑說:「難為他說得巧!」說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小笸籮,聽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將桌上散堆錢,每人撮一笸籮,走出來,向戲臺說:「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畢,向臺一撒,只聽「豁啷啷」,滿臺的錢啊33。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抬大笸籮的錢預備。未知怎生賞去,且聽下回分解。
■校記
1.「只因李紈亦因時氣感冒……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娘李紋李綺家去住幾天」,「李嬸之弟」原作「李紈之病」,藤本、王本作「李紈之兄」,今從脂本改。
2.「尤氏命收拾起來,就叫興兒將銀錁子快快交了進來,丫鬟答應去了」,原作「尤氏命收拾起來,興兒(,)將銀錁子快快叫交了進來,丫鬟答應去了」,今從藤本、王本改。脂本作「尤氏命收起這個來,叫他把銀錁子快快交了進來,丫嬛答應去了」。
3.「光祿寺」原作「光褓寺」,從藤本、王本、脂本改。
4.「粉秔」原作「粉杭」,從藤本、王本改。
5.「你還硬朗」下,脂本有「烏進孝笑回,托爺的福,還能走得動,賈珍道,你兒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三十六字。
6.「我這邊倒可已」,「這」原作「是」,從藤本、脂本改。
7.「豈有不賞之理」,「理」原作「禮」,從脂本改。
8.「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你」原作「我」,從諸本改。
9.「先前你說沒進益」,「你」原作「的」,從藤本、王本改。
10.「等過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說,換回你來」,「換回你來」原作「你回來」,從脂本改。藤本、王本作「回你來」,上似有漏字。商務本、金本作「叫你回來」,似係晚出坊本臆增「叫」字,疑不足據。
11.「賈珍……回屋與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與」原作「給」,從諸本改。按「給」字似僅地方方言口語中有與「和」「與」「跟」等字同義或逕與「跟」字混用者,在乙本全書例中,則甚特殊,且與本句中「吃畢」等文法亦欠調諧,恐致誤解,仍從諸本改「與」。
12.「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煥然一新」,「齊備」原作「齋供」,從諸本改。
13.「內垂門」,藤本、王本作「內塞門」,脂本作「內塞」,戚本作「塞門」。
14.「月臺上設著古銅鼎彝等器」原作「月臺上鼎設著古銅彝等器」,從藤本、王本移。
15.「展拜墊」原作「展拜塾」,從藤本、王本改。脂本作「展拜毯」。
16.「……至正堂上。影前錦帳高掛……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著榮寧二祖遺像」,「居」原作「房」,從脂本改。
17.「儀門」原作「儀鬥」,從諸本改。
18.「金鈴玉珮」,「鈴」原作「鈐」,從諸本改。
19.「正面炕上……設著……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引枕」下脂本無「坐褥」二字,甚合。依乙本原文標點殊難點斷。
20.「鳳姐兒忙上去攙起來」,「攙」原作「纔」,從藤本、王本改。
21.「這一條街上,東一邊設立著寧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西一邊設立著榮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原無「西一邊」一句十六字,今酌從脂本補(脂本兩個「一邊」下各有「合〔後筆改『整一』〕面」二字,「設立」作「設列」,今取與乙本上句一致,酌此改二處後補入)。
22.「賈母……只和薛姨媽李嬸娘二人說話隨便」,「隨便」諸本皆作「取便」,二字為全句之主語,自應讀斷。今依乙本,或主於「說話」作句,「隨便」屬下作「隨便或和寶玉寶釵等姐妹趕圍棋摸牌作戲」,則變「隨便」主語為副詞,似亦未盡妥恰,今暫依諸本仍於「便」字斷。
23.「几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著」原作「香」,從藤本、王本改。
24.「又有小洋漆茶盤放著舊窯十錦小茶杯,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紗透繡花草詩字的纓絡」,脂本作「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著舊窯茶杯並十錦小茶盤……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並草字詩詞的瓔珞」。
25.「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綴著……鮮花」,「都」原作「那」,從藤本、王本改。
26.「擺著杯箸」,原無「箸」字,從諸本補。
27.「仍撤了放在席上」,「撤」原作「撒」,從王本、脂本改。
28.「洋鏨琺瑯」,「鏨」原作「鑽」,藤本、王本作「鏨」,金本作「鑿」,今酌從藤本、王本改。
29.「不肯來的」,「肯」字原作「背」,從諸本改。
30.「因此族中雖多」,「多」原作「外」,從諸本改。
31.「用大紅繩串穿著」,「用大」原作「大用」,從諸本改。
32.「科諢」原作「科渾」,從脂本改。
33.「只聽『豁啷啷』滿臺的錢啊」,「啊」諸本作「響」。下回回首復出此文時,亦作「滿臺錢響」。
■注釋
1 〔宗祠〕 也叫祠堂、家廟,是同族子孫共同修蓋的祭祀祖先的處所。
2 〔炊爨(ㄘㄨㄢˋ/cuàn)〕 燒火作飯。
3 〔九省都檢點〕 都檢點,五代設置的官名,是統率禁軍的高級軍事長官。清代設有「提督」,管理一省或數省軍事,作者故意用古官名以避嫌。
4 〔大司馬〕 官名。漢武帝時改太尉為大司馬,是兼握政務及軍事重權的高官。明清用作兵部尚書的別稱。
5 〔參贊朝政〕 協助掌管朝政。
6 〔神主〕 用木製成的狹長牌位,當中寫死者名字官銜,旁題主祀者姓名。
7 〔遺真影像〕 受祭祖先的畫像。
8 〔壓歲錁子〕 除夕時人家長輩給小孩的金銀錁子。給錢的叫「壓歲錢」。
9 〔傾〕 工藝的一種術語,即把金銀熔化倒入模子鑄成錁子之類的東西。
10 〔春祭〕 原是古代的一種祭禮,這裡指在春節祭祖。
11 〔禮部〕 官署名,隋代始定,管理國家的典章制度、祭祀、學校、科舉和接待四方賓客等事。清代改稱典禮院。這裡是襲用古名。書中所說的「祠祭司」,是禮部中的一個下屬機構,分管祭祀。
12 〔光祿寺〕 官署名。北齊時開始設光祿寺,掌管皇室的膳食,是專為宮廷辦事的機構。清代只管祭祀所用的食物。
13 〔候補〕 清朝官位只是一個虛名,要補實缺,須經過候選和候補兩個階段:先到吏部投供(有如報到),開明履歷,並呈送保結,吏部驗看,准予登記,叫作「候選」。吏部匯列登記候選官員,用抽籤的方法決定分到某部或某省,聽候委用,叫作「候補」。
14 〔寺丞〕 光祿寺中的輔佐官員。
15 〔花押〕 舊時契據文書末尾的草書簽名。
16 〔稟帖〕 舊時對「上」報告所用的文書。
17 〔莊頭〕 為地主管理田莊和佃戶的經理人,其實就是二地主。
18 〔暹(ㄒㄧㄢ/xiān)豬〕 相傳是來自暹羅國(泰國)的「貴而難得」的豬。
19 〔青羊〕 即斑羚,是類似家山羊的一種野羊。
20 〔野貓〕 野兔。東北方言把「野兔」叫「野貓」。
21 〔蟶(ㄔㄥ/chēng)〕 生活在近岸海水中的甲殼類軟體動物,肉可以吃。
22 〔斛(ㄏㄨˊ/hú)〕 量器名。古代以十斗為斛,後又以五斗為斛。
23 〔打擂臺〕 原意是在擂臺上比武。這裡是地主認為莊頭故意少繳錢糧,存心來鬥氣。第一○一回「安心打擂臺,打撒手兒」,意思和這裡的相同。
24 〔飢荒〕 經濟困難借了外債,俗稱拉飢荒。
25 〔山坳(ㄠ/āo)〕 山間平地。
26 〔月臺〕 正房中間連著前階的方臺。
27 〔猞猁猻〕 即猞猁(ㄕㄜˋ ㄌㄧˋ/shèl),獸名,狀像狸,毛皮很珍貴,可作皮衣。
28 〔負暄(ㄒㄩㄢ/xuān)〕 曬太陽。
29 〔馱水棍〕 一種懲罰人的棍棒。
30 〔桃符〕 舊俗,新年用兩塊桃木板懸掛在門的兩旁,上書神荼、鬱壘兩神名,藉以「壓邪」,謂之桃符。這裡指新年黏貼或懸掛的春聯。
31 〔封誥〕 明清對官員及其先代和妻室授予封典叫封誥。也叫誥封。
32 〔太傅〕 古官名。為輔導太子(一般稱預定繼承君位的長子)的官。在清代,只是對大臣的一種榮譽加銜,並無實職。
33 〔翰林掌院事〕 唐代設翰林院,為各種文藝技術內廷供奉之處。以後各代其地位、職務均不相同。清代翰林院只掌編修國史、記載皇帝的言行,進講經史,以及草擬有關典禮的文件;其長官為掌院學士。
34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 肝腦塗地,死心塌地效忠皇帝。兆姓,天下的百姓。功名貫天,功名很高。仰,仰慕。蒸,冬祭;嘗,秋祭。舉秋冬則概括春夏,言一年四季的祭品都很豐盛。意思是,寧榮二公對皇帝死心效忠,天下的百姓都依賴他們保護養育的恩德;功名貫滿蒼天,世世代代都仰慕一年四季祭品的豐盛。
35 〔鼎彝(ㄧˊ/yí)〕 皆指祭器。鼎,煮食物的銅器,三足兩耳;彝,盛酒的器具。
36 〔星輝輔弼〕 「尚書‧大傳」:「古者天子必有四鄰,前曰疑,後曰丞,左曰輔,右曰弼。」輔弼,指丞相。意思是,天上的眾星拱衛北極星,人間的朝廷權臣輔佐皇帝。這是誇耀賈府的祖先乃是朝廷的柱石之臣。
37 〔御筆〕 皇帝親筆書寫。
38 〔勛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 勛業,功勛業績;昭,彰明,顯揚;無間,不間斷。這副對聯的意思是,功勛業績使日月增光,功名世代相傳至子孫後代。這是對賈府歌功頌德的話。
39 〔鬧龍〕 指匾上浮雕的龍作對立張牙舞爪的形狀。
40 〔慎終追遠〕 語見「論語‧學而」:「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終,人死為終,這裡指父母的死。遠,指祖先。意思是,要慎重地辦理父母的喪事,虔誠地祭祀祖先。
41 〔黎庶〕 指老百姓。
42 〔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寧榮〕 後代子孫蒙受寧榮二公的福澤恩德,至今百姓還懷念著寧榮二公。這是皇帝對賈演、賈源的美化。
43 〔昭穆〕 即左右。舊時長幼的次序常按左右遞次往下排列,稱為「昭穆」。
44 〔青衣〕 京劇等劇種「正旦」的別稱,扮演「莊重賢淑」的女性角色。因常穿黑衫,故稱青衣。此指祭祀音樂的演奏者。
45 〔颯沓〕 多而雜的腳步聲。
46 〔排插〕 指室內的一種較窄的板壁「隔斷」。
47 〔儀仗〕 古代用於儀仗隊的兵器。如:刀、戟等。
48 〔屠蘇〕 屠蘇酒。古俗陰曆正月初一日,飲屠蘇酒。屠蘇,一種草名。
49 〔茹葷〕 吃葷。茹,吃。
50 〔美人拳〕 一種為老人捶腿、捶腰用的皮革包成或木製的長柄小錘,可以代替拳頭,稱為「美人拳」。
51 〔羊角、玻璃、戳紗、料絲〕 羊角,指用透明角質作的燈罩,在玻璃尚未廣泛使用時,這是最通行的燈罩材料。戳紗,一種特種的刺繡。料絲,一種絲紋的玻璃料,上繪各種裝飾圖案。
52 〔「西樓會」〕 即清代袁于令寫的傳奇劇本「西樓記」。寫于叔夜與妓女穆素徽的故事。第八齣寫于、穆二人正在西樓相會,書童文豹忙來傳達于叔夜之父命,叫他快去「赴社」,于叔夜也不騎馬,「賭氣去了」。
53 〔科諢〕 京戲中插入表演的一些動作(科),和說些逗趣的話(諢),叫插科打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