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話說王夫人聽見邢夫人來了,連忙迎著出去。邢夫人猶不知賈母已知鴛鴦之事,正還又來打聽信息,進了院門,早有幾個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才知道。待要回去,裡面已知;又見王夫人接出來了,少不得進來,先與賈母請安。賈母一聲兒不言語。自己也覺得愧悔。鳳姐兒早指一事迴避了。鴛鴦也自回房去生氣。薛姨媽王夫人等恐礙著邢夫人的臉面,也都漸漸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賈母見無人,方說道:「我聽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1的。只是這賢慧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你還怕他使性子。我聽見你還由著你老爺的那性子鬧。」邢夫人滿面通紅,回道:「我勸過幾次不依。老太太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兒。」
賈母道:「他逼著你殺人,你也殺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生得多病多痛1,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個媳婦,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鈀兒弄掃帚』22。凡百事情,我如今自己減了,他們兩個就有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我的事情,他還想著一點子:該要的,他就要了來;該添什麼,他就趁空兒告訴他們添了。鴛鴦再不這麼著,娘兒兩個,裡頭外頭,大的小的,那裡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還是天天盤算,和他們要東要西去?我這屋裡,有的沒有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作事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他二則也還投主子的緣法,他也並不指著我和那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麼,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連你小嬸、媳婦也都省心。我有了這麼個人,就是媳婦、孫子媳婦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這會子,他去了,你們又弄什麼人來我使?你們就弄他那麼個真珠兒似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3。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去就是;要這個丫頭,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幾年,就和他日夜伏侍我盡了孝的一樣。你來得也巧,就去說,更妥當了。」說畢,命人來:「請了姨太太你姑娘們來;才高興說個話兒,怎麼又都散了!」
丫頭忙答應找去了。眾人趕忙的又來。只有薛姨媽向那丫鬟道:「我才來了,又作什麼去?你就說我睡了。」那丫頭道:「好親親的姨太太,姨祖宗!我們老太太生氣呢!你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只當疼我們罷!你老人家怕走,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媽笑道:「小鬼頭兒!你怕什麼!不過罵幾句就完了。」說著,只得和這小丫頭子走來。賈母忙讓坐,又笑道:「咱們鬥牌罷?姨太太的牌也生了,咱們一處坐著,別叫鳳丫頭混了我們去。」薛姨媽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著些兒。就是咱們娘兒四個鬥呢,還是添一兩個人呢?」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個人。」鳳姐兒道:「再添一個人,熱鬧些。」賈母道:「叫鴛鴦來,叫他在這下手裡坐著,姨太太的眼花了,咱們兩個的牌,都叫他看著些兒。」鳳姐笑了一聲,向探春道:「你們知書識字的,倒不學算命?」探春道:「這又奇了,這會子你不打點精神贏老太太幾個錢,又想算命?」鳳姐兒道:「我正要算算今兒該輸多少,——我還想贏呢?你瞧瞧,場兒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說得賈母薛姨媽都笑起來。
一時鴛鴦來了,便坐在賈母下首。鴛鴦之下,便是鳳姐兒。鋪下紅氈,洗牌告么3,五人起牌,鬥了一回。鴛鴦見賈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張二餅,便遞了暗號兒與鳳姐兒。鳳姐兒正該發牌,便故意躊躇4了半晌,笑道:「我這一張牌定在姨媽手裡扣著呢,我若不發這一張牌,再頂不下來的。」薛姨媽道:「我手裡並沒有你的牌。」鳳姐兒道:「我回來是要查的。」薛姨媽道:「你只管查。你且發下來,我瞧瞧是張什麼。」鳳姐兒便送在薛姨媽跟前,薛姨媽一看,是個二餅,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滿了。」鳳姐聽了,忙笑道:「我發錯了!」賈母笑得已擲下牌來,說:「你敢拿回去!誰叫你錯的不成?」鳳姐兒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這是自己發的,也怨不得人了!」賈母笑道:「可是你自己打著你那嘴,問著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媽笑道:「我不是小器愛贏錢,原是個彩頭兒4。」薛姨媽笑道:「我們可不是這樣想?那裡有那樣糊塗人,說老太太愛錢呢?」
鳳姐兒正數著錢,聽了這話,忙又把錢穿上5了,向眾人笑道:「夠了我的了!竟不為贏錢,單為贏彩頭兒。我到底小器,輸了就數錢5,快收起來罷。」賈母規矩是鴛鴦代洗牌的,便和薛姨媽說笑。不見鴛鴦動手。賈母道:「你怎麼惱了,連牌也不替我洗?」鴛鴦拿起牌來笑道:「奶奶不給錢麼6!」賈母道:「他不給錢,那是他交運了!」便命小丫頭子:「把那一吊錢6都拿過來!」小丫頭子真就拿了,擱在賈母旁邊。鳳姐兒笑道:「賞我罷!照數兒給就是了。」薛姨媽笑道:「果然鳳姐兒小器,不過玩兒罷了。」
鳳姐兒聽說,便站起來,拉住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箱子,笑道:「姑媽瞧瞧,那個裡頭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玩不了半個時辰,那裡頭的錢就招手兒叫他了。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鬥了,老祖宗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辦去了。」話未說完,引得賈母眾人笑個不住。正說著,偏平兒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吊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作兩次,叫箱子裡的錢費事。」賈母笑得手裡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叫:「快撕他的嘴!」
平兒依言,放下錢,也笑了一回,方回來。至院門前,遇見賈璉,問他:「太太在那裡呢?老爺叫我請過去呢。」平兒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站了這半日,還沒動呢。趁早兒丟開手罷。老太太生了半日氣,這會子,虧二奶奶湊了半日的趣兒,才略好了些。」賈璉道:「我過去,只說討老太太示下,十四往賴大家去不去,好預備轎子。又請了太太,又湊了趣兒,豈不好呢。」平兒笑道:「依我說,你竟別過去罷。合家子,連太太寶玉都有了不是,這會子你又填限7去了。」賈璉道:「已經完了,難道還找補不成?況且與我又無干;二則老爺親自吩咐我請太太去,這會子我打發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沒好氣呢,指著這個拿我出氣罷。」說著就走。
平兒見他說得有理,也就跟了賈璉過來。到了堂屋裡,便把腳步放輕了,往裡間探頭,只見邢夫人站在那裡。鳳姐兒眼尖,先瞧見了,便使眼色兒,不命他進來,又使眼色與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來,放在賈母跟前。賈母一回身,賈璉不防,便沒躲過。賈母便問:「外頭是誰?倒像個小子一伸頭的似的。」鳳姐兒忙起身說:「我也恍惚看見有一個人影兒。」一面說,一面起身出來。賈璉忙進去,陪笑道:「打聽老太太十四可出門?好預備轎子。」賈母道:「既這麼樣,怎麼不進來,又作神作鬼的?」賈璉陪笑道:「見老太太玩牌,不敢驚動,不過叫媳婦出來問問。」賈母道:「就忙到這一時!等他家去,你問他多少問不得?那一遭兒你這麼小心來?這又不知是來作耳報神8的,也不知是來作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嚇我一跳。什麼好下流種子!你媳婦和我玩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
說著,眾人都笑了。鴛鴦笑道:「鮑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趙二家的去。」賈母也笑道:「可不?我那裡記得什麼『抱』著『背』著的!提起這些事來,不由我不生氣。我進了這門子,作重孫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個重孫子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著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從沒經過這些事!還不離了我這裡呢!」
賈璉一聲兒不敢說,忙退出來。平兒在窗外站著,悄悄的笑道:「我說你不聽,到底碰在網裡了。」正說著,只見邢夫人也出來。賈璉道:「都是老爺鬧的,如今都擱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這沒孝心的種子!人家還替老子死呢;白說了幾句,你就抱怨天、抱怨地了。你還不好好的呢!這幾日生氣,仔細他捶你。」賈璉道:「太太快過去罷,叫我來請了好半日了。」說著,送他母親出來,過那邊去。
邢夫人將方才的話只略說了幾句,賈赦無法,又且含愧,自此便告了病,且不敢見賈母,只打發邢夫人及賈璉每日過去請安。只得又各處遣人搆求9尋覓,終久費了五百兩7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女孩子來,名喚嫣紅,收在屋裡,不在話下。
這裡鬥了半日牌,吃晚飯才罷。此一二日間無話。
轉眼到了十四,黑早,賴大的媳婦又進來請。賈母高興,便帶了王夫人薛姨媽及寶玉姐妹等,至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臺亭軒,也有好幾處動人的。外面大廳上,薛蟠、賈珍、賈璉、賈蓉並幾個近族的都來了。那賴大家內,也請了幾個現任的官長並幾個大家子弟作陪8。因其中有個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且都串的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作了風月子弟,正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一天可巧遇見,樂得無可不可。且賈珍等也慕他的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齣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東說西。
那柳湘蓮原係世家子弟10,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誤認作優伶一類。那賴大之子賴尚榮,與他素昔交好,故今兒請來作陪。不想酒後別人猶可,獨薛蟠又犯了舊病。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開完事,無奈賴尚榮又說:「方才寶二爺又囑咐我:才一進門,雖見了,只是人多不好說話,叫我囑咐你,散的時候別走,他還有話說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來,你兩個見了再走,與我無干。」說著,便命小廝們:「到裡頭,找一個老婆子,悄悄告訴,請出寶二爺來。」那小廝去了,沒一杯茶時候,果見寶玉出來了。賴尚榮向寶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給你,我張羅人去了。」說著,已經去了。
圖說:柳湘蓮
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書房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麼不去?前兒我們幾個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9,我背著眾人走到那裡去瞧了一瞧,略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一早出去,僱了兩個人,收拾好了。」寶玉說:「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裡頭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焙茗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沖壞了沒有?』他說:『不但沒沖,更比上回新了些。』我想著,必是這幾個朋友新收拾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作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柳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外頭有我,你只心裡有了就是了。眼前十月初一日,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裡是沒的積聚的;縱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兒留下這一份,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11。」寶玉道:「我也正為這個,要打發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跡,沒個一定的去處。」柳湘蓮道:「你也不用找我,這個事也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遊逛三年五載再回來。」寶玉聽了,忙問:「這是為何?」柳湘蓮冷笑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著,晚上同散,豈不好?」湘蓮道:「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迴避了倒好。」寶玉想一想,說道:「既是這麼樣,倒是迴避他為是。只是你要果真10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去了。」說著,便滴下淚來。
柳湘蓮說道:「自然要辭你去;你只別和別人說就是了。」說著,就站起來要走;又道:「你就進去罷,不必送我。」一面說,一面出了書房。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裡亂叫:「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走上去,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裡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你一去都沒了興頭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憑你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哥,只別忙。你有這個哥哥,你要作官發財都容易。」
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惱,早生一計,拉他到避靜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還是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見這話,喜得心癢難撓,乜斜著眼,笑道:「好兄弟!你怎麼問起我這樣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裡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索性喝一夜酒。我那裡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12的。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裡,伏侍人都是現成的。」
薛蟠聽如此說,喜得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麼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裡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捨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還要家作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神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道:「是。」二人復又入席,飲了一回。那薛蟠難熬,只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11,左一壺,右一壺,並不用人讓,自己就吃了又吃,不覺酒有八九分了。
湘蓮就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出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外就來。」說畢12,已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一頓飯的工夫,只見薛蟠騎著一匹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13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往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湘蓮又笑又恨;他便也撒馬隨後跟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烟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珍,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好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就緊緊跟來。
湘蓮見前面人烟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別人的,就應誓。」薛蟠笑道:「這話有理13。」連忙下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言未了,只聽「鏜」的一聲,背後好似鐵錘砸下來,只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就倒在地下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不慣捱打的,只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14。薛蟠先還要扎掙起身,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一點,仍舊跌倒,口內說道:「原來是兩家情願!你不依,只管好說,為什麼哄出我來打我?」一面說,一面亂罵。湘蓮道:「我把你這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只給你個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後至脛,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不覺得疼痛難禁,由不得「噯喲」一聲。湘蓮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當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說,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向葦中濘泥處拉了幾步,滾得滿身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只伏著哼哼。湘蓮又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為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旁人,你只說現在的。」薛蟠道:「現在也沒什麼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的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噯」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道:「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蓮道:「你把那水喝兩口!」
薛蟠一面聽了,一面皺眉道:「這水實在腌臢,怎麼喝得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說著,只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咽下去,只聽「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腌臢東西,你快吃完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迭,說:「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麼氣息,倒薰壞了我!」說著,丟下了薛蟠,便牽馬認鐙15去了。
這裡薛蟠見他已去,方放下心來,後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扎掙起來,無奈遍體疼痛難禁。
誰知賈珍等席上忽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廝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了不許跟去,誰敢找去?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問跡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里多路,忽見葦坑旁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裡。眾人都道:「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只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只見薛蟠的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得似個泥母豬一般。
賈蓉心內已猜著八九了,忙下馬命人攙了起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日調到葦子坑裡,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你招駙馬16去,你就碰到龍犄角17上了!」
薛蟠羞得沒地縫兒鑽進去,那裡爬得上馬去?賈蓉命人趕到關廂18裡僱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了,一齊進城。賈蓉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苦告,央及他不用告訴人,賈蓉方依允了,讓他各自回家。賈蓉仍往賴家回覆賈珍並方才的形景。賈珍也知湘蓮所打,也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至晚散了,便來問候。薛蟠自在臥房將養,推病不見。
賈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薛姨媽與寶釵見香菱哭得眼睛腫了,問起緣故,忙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見傷痕,並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一回薛蟠,又罵一回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湘蓮。寶釵忙勸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後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的無法無天的人,也是人所共知的。媽媽不過是心疼的緣故。要出氣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好了,出得去的時候,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干人,也未必白丟開手,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個人來,當著眾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如今媽媽先當件大事,告訴眾人,倒顯得媽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媽就這樣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薛姨媽聽了道:「我的兒!到底是你想得到,我一時氣糊塗了。」寶釵笑道:「這才好呢。他又不怕媽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也罷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罵湘蓮,又命小廝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媽喝住小廝們,只說:「湘蓮一時酒後放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懼罪逃走了。」薛蟠聽見如此說了,——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校記
1.「多病多痛」,「痛」原作「痰」,從脂本、戚本改。
2.「丟下鈀兒弄掃帚」,「鈀」原作「爬」,脂本作「笆」,今酌改。
3.「你們就弄他那麼個真珠兒似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諸本作「你們就弄他那麼一個真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
4.「躊躇」原作「躇躕」,從諸本改。
5.「輸了就數錢」,「數」原作「穿」,從諸本改。
6.「奶奶不給錢麼」,諸本無「麼」字。
7.「五百兩」,諸本作「八百兩」。
8.「作陪」原作「作部」,從諸本改。
9.「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他的墳」原作「他墳上」,從諸本改。
10.「果真」原作「畢真」,從諸本改(按脂本批語中往往有「畢真」,似當時曾有此習慣寫法,是否即「逼真」之變,亦未可遽定。今此例仍從諸本改,較易理解)。
11.「那薛蟠難熬,只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只」原作「已」,從諸本改。
12.「說畢」原作「說果」,從諸本改。
13.「這話有理」,「理」原作「禮」,從王本改。
■注釋
1 〔三從四德〕 三從是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是: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2 〔丟下鈀兒弄掃帚〕 擱下這樣,又作那樣。就是說事情總作不完。
3 〔洗牌告么〕 「鬥牌」時每次將牌羼亂,以便再分,叫作「洗牌」;這裡所說的是鬥「馬吊」類的「紙牌」。鬥紙牌時每人先翻一張,點數在前的算「頭家」,「么」點次序最先,所以稱為「告么」。
4 〔彩頭兒〕 贏得的錢或獎品。
5 〔把錢穿上〕 舊時使用的圓形銅幣,中有方孔,為了攜帶方便,就用繩穿起來。
6 〔一吊錢〕 舊時用的制錢,一個叫一文,一千文叫一吊。也有的地方一百文叫一吊,也叫一串。
7 〔填限〕 填空子,白作犧牲品。
8 〔耳報神〕 暗地裡通風報信的人,與下句的「探子」同義。
9 〔搆求〕 謀求。搆同構。
10 〔世家子弟〕 舊時泛指世代作官人家的子弟。
11 〔扎煞手〕 手指伸張,這裡形容「沒辦法」。
12 〔出門〕 「絕好的孩子」在這裡是指當時稱為「相公」、或寫作「相姑」的一種「男妓」。「出門」指出外「應酬客人」。
13 〔撥浪鼓〕 棍端穿小鼓,兩旁各掛懸棰,持棍反覆拈轉聽響。是一種兒童玩具,貨郎叫賣時也有用的。
14 〔開了果子鋪〕 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皮破血流,好像果子鋪裡食品的五顏六色。
15 〔認鐙〕 腳尖鑽進馬鐙。這裡即指「上馬」。
16 〔駙馬〕 即駙馬都尉,漢代官名。後來帝王的女婿常作這個官,因此用來專指帝王的女婿。
17 〔犄(ㄐㄧ/jī)角〕 北方方言,獸角。
18 〔關廂〕 緊靠都城門外的市區,即「城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