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凡論者為文,總盼望自己寫出一些能“藏之名山,傳之后人”的不朽之作。
在這一點上,我倒頗贊成魯迅先生的態度,惟愿自己寫出的東西“速朽”–因我之“速朽”,乃是社會進步之表現,人家的研究已超越我的研究所得。
有了這想法,寫起來便不再那么戰戰兢兢,也不再四處彌縫,補苴罅漏,不再擔心由于持論不那么四平八穩,貽笑大方。或許,這是不“成熟”的表現吧?敝帚自珍,我倒頗為自己的不成熟感到欣然,因為果子太熟了就會爛掉,真正的腐朽、沒落,離成熟只有一步之遙。
閑下來常想的一個問題是歷史學家的任務是什么?“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雖歷來被懸為目標,又有幾人能真正達到?還是把目標定得切實一點吧。
我想,歷史學家的任務不在于從一大堆歷史文獻中篩選一些史料來證實經典推論的正確性,而在于告訴人們:我們的前輩曾在盲目狀態中犯過什么樣的歷史錯誤,我們怎樣才能避免重蹈他們的覆轍。歷史對于人類之所以有永恒的魅力,其秘密就在這里。
魯迅說得好:“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只因為涂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華蓋集.忽然想起》)穿過布滿了時間塵封的歷史幃幕去尋找“真實”已經很難很難,如果還有人認為自己走的路是惟一的通向真理之路,并因此而試圖堵塞其他的路,情況就更糟。在用教條堆砌起來的世界里,試圖鋪設一條探求“真實”的小路,這條小路最終只會消失在不結果實的苔原地帶。
面對人類知識的海洋,我們常被它的浩瀚和深不可測所震懾,不由自主地會產生一種強烈的感覺:我們知道得太少太少。如果這本小書或多或少能引起人們的思考,我就感到非常滿足了。因為我并不認為自己說的就是真理。
湯因比曾以非常謙虛的態度談到:“在一個人短暫的一生里,某一個歷史學家的個人貢獻對于知識的巨大而不斷增長的洪流來說,只不過是小小的一杯水。但是,如果他能鼓舞–或挑動-其他學者也來把他們的那幾杯水倒進去,那么他就會感覺到真正完成了他的任務。”有誰又能夠響亮地向世人宣布自己能夠超越時空限制,對歷史作出的結論足以為世界永久地垂憲立則呢?
愿以此書與學術界同仁共勉!
1987年10月寫于北京
反思的余論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