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流向的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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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歷代相比,清代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流民的存在是種社會常態。歷史上,只有在天災或戰亂時期,社會上才存在大量流民,而清代自始至終都存在為數不少的流民,而產生流民的社會原因到乾隆以后也發生了變化。

考察起來,在乾隆以前,流民產生的社會原因和以前差不多,仍是由于戰亂和災荒造成。清政府解決流民問題的政策,要點就是“資送回籍”,“安插復業”,在土地和人口比例基本協調的情況下,農民和土地重新結合有可能性。

到了乾隆時期,流民日漸增多,“資送回籍”者中”其實在安插復業者百無一二”[1] ,統治者也醒悟到了這一點。《清高宗圣訓》記載了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弘歷的經驗之談:“今經日久體難,流民中謀生者悉系故土并無田廬依倚之人,而必抑令復還,即還其故鄉仍一無業之人耳”。鑒于游離于土地之外的流民已無可能和土地再度結合,他認為應該改變“驅人歸農”的傳統方針:“流民故鄉既無生計,四出傭趁即授之古人無常職,轉移執事之條,未始不可俾之并生并育,又何至束縛驅策,強以勢所不能堪?”

乾隆以后,流民的存在成為社會感到的經常性威脅,各類記載中都有反映。王直在奏疏中指出:“然今日所患,則莫甚于游食者多。臣壯年時,聞父老所傳,謂往時一鄉一集,其游情無業者,率不過數人,眾皆非笑,無所容身。今則數百家之聚數十人不等,習以為常。鄉里如此,城邑可知,此語已逾二十年,今當更甚。” [2] 當時,已不僅僅是農民不能重新和土地結合,城鎮中也存在大量失業手工業者,如蘇州的緞工、紡工、車匠等各類工匠,“向時頗樂業,今則多失業矣”[3]。

京畿數百里之內,聚集著“數十萬不士、不農、不工、不商、非兵非民之徒”的漢軍旗人[4],人們也漸漸明白了當時的“游民”和古之“游民”情況不一樣:“古之游民者,舍業而嬉,故可驅而返之四民之內,今之為游民者,無業可入。” [5] 這些“游惰無業者”和“不士不農不工不商非兵非民之徒”,無疑是過剩人口,和過剩人口大量存在相伴發生的必然是饑餓。

前面已談到過,糧食短缺已成為籠罩整個社會的沉重陰影。為了謀生,一向視離鄉背井為最大不幸的中國農民也只得開始流徙。這時的移民不同于歷史上的移民。清代以前的移民,主要是由于華北地區的日漸干旱化,使北方人民面臨雙重壓力:游牧民族的入侵和干旱對農業的影響,于是北方人民有不斷南移的趨向。而清代的移民方向則是自東而西或自南而北,由人口密度大的地區向人口密度小的地區流動,意在追求生活資料。這種人口流向是當時的社會經濟條件決定的。因為已開發地區如東南五省(江蘇、浙江、福建、廣東、江西)以及北方三省(直隸、山西、山東)的環境容納量已達到極限:人口相對土地來說比例很高,農業資源已充分開發,以織助耕之類的手工業也很發達。一句話,在當時的技術水平下,這些地區的生產潛力已挖掘得差不多了。而開發中地區如黃淮平原(河南、安徽)、長江中上游(湖北、湖南、四川)、西北與東北地區的特點是人口與土地比例相對較低,農業資源和其他資源均有很大的開發余地,手工業生產也相對落后,如加以適當開發,還可以容納更多的人口,故當時人們蜂擁而至這些開發中地區–這是社會自發的解決對策 �后,隨著人口壓力的日益明顯,清政府的對策也由原來的“資送回籍”變成聽其自然了。

漢族人民北移在18世紀就開始了。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的記載說,“每年往來口外墾地者多至十余萬人” [6] ,政府不得不令有司查明造冊。這些流往口外的人以山東人為主。博明《鳳城瑣錄》記載:“奉天南濱大海,金、復、蓋三州與登、萊二州一衣帶水,于是各省咸為魯人所據。如鳳凰城本極邊鄙之地,然山瞰水涯,茅屋數畝,問之,悉為魯人所葺所墾。”“嘗觀《廣志繹》謂滇省皆為贛人所占,予謂魯人之在遼也亦云然。”蒙古移民,亦以山東人為多,直隸人次之。偷越的路線,一條是長城各口,康熙末年時,山東人出口種地的已經有十余萬人了 [7] 。到乾隆末年,山東直隸出口種地貿易的更不可勝數 [8]。在不可遏止的漢民北移潮流面前,最高當局不得不弛貧民出關禁,將視為“龍脈”的發祥地對流民開放 [9] ,并特地向滿洲委派了漢族官員前去治理移民區。此后,漢民北移的潮流更是不可阻擋,18世紀末滿洲地區的人口大概已超過100萬,到了19世紀中期又翻了兩番 [10],滿洲成了一個漢族移民世界。

再來看看自東向西的移民潮流。據時人記載:“益州沃野千里,地肥美,民殷富,三楚三吳流徙之眾皆聚其間。川東北邊境沃土不及川西,而地廣賦輕,開墾易以成業,故流徙亦多。”

雍正五年(l727年),“湖廣、廣東、江西等省之民……相率遷徙四川者不下萬人。[12] 陜西人多地少,百姓亦多往四川開墾[13]。降及雍乾之間,湖廣、江西、廣東等省移往四川的更多,疆吏屢請禁止。乾隆認為:“今日戶口日增,而各省田土不過如此,不能增益,正宜思所以流通,以養無籍貧民” [14]。 “況此等無業貧民轉徙往來,不過以川省地廣糧多,為自求口食之計,使該省果無余田可耕,難以自贍,勢將不禁而自止。若該處糧價平減,力作有資,則生計所趨,又豈能概行阻絕?”[15] 因流徙者日多,原來地廣人稀的地方逐漸變得人口稠密,人們常常一徒再徙:“雙川距吳、楚稍遠,其他之肥饒較川、楚邊境為勝,謀食更易,故吳、楚之僑居蜀者,又復轉徙漢川。”[16] 清政府也有意識地將移民導向西北地區,以解決內地無業貧民的生機。如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弘歷兩次頒布上諭,鼓勵移民西北:“緣邊一帶,如安西辟展烏魯木齊等處,地方膏沃,屯政日豐,原議招募內地民人前往耕種,既可以實邊儲,并令內地無業貧民得資生養繁息,實為一舉兩得。”“現在災民流移甚多,……此時謀生貧民,勢不能不聽其轉徙;則尋之其就樂土,乃極可乘之機會” ,甚至還流露出急不可待的心情:“此等待食之民向外多移一人,即少耗內地一日之粟”[17]。

但到了清中葉以后,各地都感到“人滿”之患,這一點表現在各省人口密度都大大增加。

這些開發中地區人口密度增大得如此之快,農業潛力的挖掘速度自然也增快。在初期,這些從開發地區遷徙去的移民,確實起到了傳播先進生產技術和開發落后地區的作用。但隨著人口暴增,開發中地區人口和土地之間的平衡關系也就被打破,全國各地的物質張力都已達到極限,只能滿足最低限度的糧食供給,調劑豐歉年間糧食供應的常平倉到嘉慶年間已有名無實,整個社會毫無剩余應付任何突然事變。到了這種時候,人口流動不但再不能解決饑荒問題,反而是饑荒的擴散。

饑荒年代,流民所到之處,糧價都大幅度上漲。如陜西的西安、同州等地,每遇饑饉,人民成群結隊流往商州,給商州帶來極大的壓力。如康熙六十年(1721年)時,商州的收成還算一般,但由于大量流民徙入,使該地在冬春之際,“米價騰踴,斗值制錢五百五十文,民以大困。”因此,商州的地方官抱怨說:“由是言之,商即不饑,而秦饑即商饑也。”[19] 陜西、河南的流民大批涌往襄陽“逐熟”,地方官叫苦不迭:“今流民就食益眾,……來日益多,粟日益少,價日益增,粟日且盡。昔不思于外省之民饑,今深憂乎本境之民餒也”。

在廣東沿海地區,還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候鳥人口”。當時,臺灣還是未開墾的沃土,閩粵濱海州縣人民,常常春時至臺灣耕種,秋收時回到故鄉[21] ,其中廣東潮惠地區在臺灣耕種的客莊中居住不下數十萬人。藍鼎元于雍正八年(1730年)撰《鎮平縣圖志》,該志記載:“(鎮平)田少山多,人稠地狹,雖有健耜肥牛,苦無可耕之地,群趨臺灣墾辟成家。臺中客子莊數十萬眾,皆程、大、平、鎮人民,而鎮平尤倚賴之,竟以臺灣為外宅。”[22] 兩年后,他又在《粵中風聞,臺灣事論》中記載道:“廣東潮惠人民在臺種地傭工謂之客子,人眾不下數十萬,皆無妻孥……于歲終賣谷還粵,置產贍家,春初又復之臺,歲以為常。”[23] 康熙六十年(l72l年)米一貴在臺起義反清,事敗后,清朝廷為防事端再起,遂嚴渡臺之禁,不但禁內地人民渡臺,即臺灣民戶回內地搬取家眷,也在被禁之列,犯者以“私渡關津律治罪[24] 。但人民為生計所迫,偷渡如故,“因甘蹈偷渡之衍,不肖客頭奸艄,將船馭至外洋,如遇荒島,詭稱到臺,促客登岸,荒島人煙斷絕,坐而饑斃,俄而洲上潮至,群命盡歸魚腹。因礙請照之難,致有亡身之事。”[25] 為尋求活路不少人就這樣冤枉送命。

總之,當時凡有地可墾的沿海島嶼和三角洲,都有人前去開墾。浙江溫州、臺州之間的玉環山,雍正初年聚集了許多開墾土地和掛網捕魚、刮土煎鹽的人,由于生聚者日眾,雍正六年,清政府設玉環廳以治其地(即今玉環縣)[26]。海門廳(今江蘇海門縣)的產生也是移民開墾的結果。

該地原是海天蒼茫,四無人煙的沙洲,康熙年間由通州及崇明縣人分領墾種,到了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就成為炊煙起如云海的都邑,政府特設海門廳以治其地 [27]。

當隙地開辟罄盡后,人口過剩就成為全國性的問題,整個社會既已失去內部調節的可能性,于是大批人流涌向海外,華工出國的經濟背景就是人口壓力。


第五章 悲慘世界過剩人口的泄洪口:華工出國

移民流向的變動|第五章 悲慘世界|人口:中國的懸劍 - 何清漣|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