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四四
问:“孔子正名[一],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二]。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三]?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四]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五],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注释】
[一]“孔子正名”,语出《论语·子路》:“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二]“先儒说”云云,语见朱熹《论语集注》引胡氏云,“卫世子蒯聩耻其母南子之淫乱,欲杀之,不果而出奔。灵公欲立公子郢,郢辞。公卒,夫人立之,又辞。乃立蒯聩之子辄,以拒蒯聩。夫蒯聩欲杀母,得罪于父,而辄据国以拒父,皆无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国也明矣。夫子为政,而以正名为先,必将具其事之本末,告诸天王,请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则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矣”。
[三]底豫(zhǐyù),同“厎豫”,变得快乐、变得高兴。
[四]集命,意谓集王命于其身。语出《尚书·太甲上》:“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抚绥万方。”
[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语见《论语·颜渊》:“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翻译】
问:“对于孔子的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这个看法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恐怕很难这样说。哪里有一个君王致敬尽礼、厚待于我而且让我主持政务,我就先去废黜他的呢?哪里有这样的人情天理?孔子既然愿意帮助卫辄主持政务,一定已经是卫辄能够倾心委托国政而听从孔子。圣人的盛德至诚,一定已经感化卫辄,让他知道不把父亲当作父亲就不可以为人,卫辄一定会痛哭奔走,亲身前往迎请其父亲。父子之间的爱出于天性,卫辄能够悔悟痛改,真切如此,蒯聩怎么会不感动而变得快乐呢?蒯聩既然已经回来,卫辄于是归还国政、请求杀头谢罪;蒯聩已经被儿子感化,又有孔夫子真诚地在其中间调和,应当也是坚决不肯接受,仍然把王命归于卫辄。群臣百姓又坚决要求卫辄担任君王。卫辄于是自己公开自己的罪恶,请示于天子,昭告于方伯诸侯,而坚决要求把国政归还于父亲。蒯聩与群臣百姓,也都表彰卫辄悔悟仁孝的美德,请示于天子,昭告于方伯诸侯,坚决要求卫辄担任他们的君王。于是集王命于卫辄,让他重新担任卫国的君王。卫辄不得已,于是犹如后世太上皇的事例,率领群臣百姓尊称蒯聩为太公,备办财物加以供养,而后才回去复其君位。于是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一,名正而言顺,就可以举而为政于天下了。孔子的正名,或许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