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七七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一]。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二]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
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注释】
[一]“中和”、“大本”、“达道”,语本《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二]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语本《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
【翻译】
陆澄问:“喜怒哀乐的中、和境界,论其全体,平常人固然不能都有。但是,比如一件小事应当喜怒的,平时虽然没有喜怒的心思,到它来临的时候,也能够发而中节,这也可以称之为中、和吗?”
阳明先生说:“在一时一事,固然也可以称之为中、和,然而还不能称为‘大本’、‘达道’。人性都是善的,中、和是人人原本就具有的,怎么可以说没有?只是平常人的心已经有所昏蔽,它的本来状态虽然也时时显现,但终究是一时明一时灭,已经不是它的全体大用了。只有无所不中,然后才能称之为‘大本’;只有无所不和,然后才能称之为‘达道’。只有天下之至诚,然后才能立天下之大本。”
陆澄说:“我对于中字的含义还不能明白。”
阳明先生说:“这应当在自己心中体认出来,不是靠言语所能够说明白的。中只是天理。”
陆澄说:“什么是天理?”
阳明先生说:“去得人欲,便识得天理。”
陆澄说:“天理为什么称之为中?”
阳明先生说:“因为它无所偏倚。”
陆澄说:“无所偏倚是怎么样的景况?”
阳明先生说:“犹如明镜一样,全体晶莹明澈,没有一丁点的灰尘染着。”
陆澄说:“偏倚就是有所染着。例如染着在喜欢美色、贪图财货、爱慕名声等事项上面,才见得是偏倚;如果还没有显露的时候,美色、名利都还没有染着,凭什么便知道它有所偏倚?”
阳明先生说:“即使还没有染着,然而平日喜欢美色、贪图财货、爱慕名声的心思,原本就未曾无;既然未曾无,即可称之为有;既然可称之为有,就不能说没有偏倚。譬如患上疟疾的人,即使有时没有发病,然而其病根原本不曾清除,也就不能称之为没病的人。必须把平日喜欢美色、贪图财货、爱慕名声等所有私心,都扫除荡涤,不再有一丝一毫留滞,而后此心的全体廓然清净,纯粹是天理,这才可以称之为喜怒哀乐未发之中,这才是天下之大本。”